2 思想匯報

1948年冬天的昆明,陽光依舊溫暖到蝕人骨頭,空氣中彌漫著頹廢末日之氣。在抗戰最艱難時期也是大後方的昆明,眼下依然是一副“商女不知亡國恨”懶洋洋的艷俗模樣。東北戰場上的炮聲已經平息下來了,按官方報紙的說法,幾十萬國軍已經“順利轉進”。但是連兵團司令、剿總司令、中將軍長、少將師長都俘的俘、死的死,逃的逃,他們的部隊又能“轉進”到哪裏去呢?負責堅守長春的60軍大多是雲南的子弟兵,他們曾經有血戰台兒莊的光榮,又有抗戰勝利後出國到越南去受降接防的榮耀,然後又稀裏糊塗地被調派到東北戰場。昆明一些60軍的軍官太太已經穿起了喪服,哀號之聲不時從大街小巷傳來。《中央日報》上不斷報道的國軍“順利轉進”的消息對後方的人們來說,無異於報喪。林彪的百萬虎狼之師即將入關,國軍從東北“轉進”到華北,又從華北“轉進”到中原——徐蚌會戰已經打響了,連不懂軍事一身雞屎臭的老倌都知道國軍還將繼續“轉進”,“轉進”到長江以南,“轉進”到大海的邊上。現在人們拿到報紙的感受和四年前可謂天壤之別,那時國軍的遠征軍在美軍“飛虎隊”的援助下,在滇西大舉進攻,把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打得丟盔卸甲,一直將他們趕出國門。在那難得的揚眉吐氣的歲月,人們一天不在報紙上看到打勝仗的消息心裏就不舒服;現在是天天都看到國軍在“轉進”,天天眉頭都舒展不下來。喪事仿佛不是一家在辦,或者一座城市在辦,而是一個國家都在哀痛沮喪之中。以至於街頭報攤上剛拿到報紙看了一眼標題的人,會長長嘆一口氣:

“莫非這共匪比當年的日本鬼子打仗還厲害?還越剿越多?”

“他們是匪嘛。”一個蹲在報攤邊的屋檐下烤太陽的老倌說,“你不曉得‘匪’字是個半邊框,封了三方還有一方,老天本來就要給他們留一條生路的。自古以來,有官就有匪嘛。”

“老人家,自古還漢賊不兩立。共匪來了有你的好?”那個買報的人說。

暮氣沉沉的老倌懷裏抱著胳膊粗的水煙筒,瞥了那人一眼,“哪個來了我都在這裏烤太陽。”昆明是高原城市,冬天太陽火辣,像個大火爐高高地懸在頭頂上,抵半件棉襖。因此人們把曬太陽說成烤太陽。

他把一望無牙的嘴湊上去,呼嚕呼嚕地吸上幾口,煙從嘴裏吐出來,把老爹的頭罩住,還有些余煙從煙筒口緩緩飄出,像剛打了一炮的迫擊炮炮口。這時他身後有個老太太從昏暗的屋子走出來,“死老倌,太陽走了,還不趕緊。”老爹這才慢慢挪起身子,他身後的老太太搬起老爹屁股下的小凳子,送到陽光下。老爹便再舒適地坐下,蒼老的目光望著變化萬端的街景,好像大街上那些熙來攘往的穿軍裝的、穿長衫馬褂的、穿旗袍的、穿中山裝的、穿學生裝的,或者衣不蔽體的人們並不存在;東北戰場、徐蚌會戰也不存在,有老太太幫他挪凳子“轉進”,他就可以舒適地烤自己的太陽。

世道輪替,看來只是時間問題,就像日升月落。昆明的普通人似乎就像那個喜好烤太陽過日子的老倌那樣,哪個黨來了,他都照烤自己的太陽。送水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上,仿佛走了一個世紀,並且還將再走一個世紀。大街上讓人稍感有些生氣的倒是那些拉黃包車的車夫,他們兩腳翻飛,穿梭於大街小巷,在人多的地方,車夫會高喊一聲:“招呼,糞抹著!”行人以為挑糞桶的鄉下人來了,忙避之不及。轉眼看到黃包車風一樣地從身邊馳過,嘴癢的會不輕不重地回罵一句:“小狗日的,奔死。”要是看到車上坐的是一個穿艷俗旗袍的女士,開衩的地方露出玻璃絲襪包裹著的渾圓小腿,難免也會來一句:“小爛屎,吊膀子日屁股也不消這份急。”

那天有一個愛耍嘴皮子的小混混剛這樣脫口罵出來,轉眼黃包車停下來,從旗袍女士身邊走下一個身穿藏青色挺括中山裝、戴禮帽、手持文明杖,長得很結實的漢子,眼光刀鋒一樣地逼過去。“你嚷些哪樣?”漢子兩步就搶到那人身前。那多嘴的路人知道遇到了個厲害角色,轉身想跑,卻被人家一把拽住衣襟,好像還沒有怎麽使力就將他提溜了起來,然後輕松地就給蹾在地上。這種人其實不用掂量就知道是吸鴉片的。街對面正有一個穿布鞋紮綁腿的警察,拿一根打狗棍,看戲似的站成一根木樁樣。中山裝男人對他招招手,警察趕忙就跑過來了。“送他去這個地方。”中山裝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綠皮本本來,在警察面前晃了晃。警察一看,忙又是點頭又是敬禮,還不忘朝腳下那貨踹一腳。這家夥知道今天是惹到歪人了,竟沖中山裝男人磕起頭來,“長官長官,我是爛屎。我是爛屎。咯要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