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有拜托的生與死

所謂“再美好也經不住遺忘,再悲傷也敵不過時間”,但對老同學、老戰友廖志弘,趙廣陵卻從不敢忘。他如果有秋吉夫三那樣的生活環境,廖志弘的英魂,早就魂歸故裏了。

1961年,趙廣陵結束了第一次囚徒生活,第二年便向農場方面請假回家探親。但那是一次失敗的還鄉之旅,他只走到怒江邊就被擋回去了。因為過了怒江就算是邊境地區,是政治形勢敏感區。那些年時常有人偷越國境,他這種刑滿釋放人員,縱然老家在龍陵,還是不允許進入這個區域。那天他站在松山對面一座叫老魯田的大山上,只能遠遠眺望松山,想象松山後面的故鄉。老魯田當年是遠征軍的榴彈炮陣地,用的是美軍援助的155毫米的榴彈重炮。趙廣陵還記得他的部隊攻打松山時,呼叫炮火支援的那個美軍詹姆斯中尉,在對講機裏有些油腔滑調地大聲呼喚:“Girl,girl,目標3056,3057,覆蓋射擊!”每天從老魯田傾瀉松山上的炮彈,不會少於兩三千發。連趙廣陵都覺得,老魯田上的遠征軍炮陣地,就像一個揮金如土的“Uptown girl (富家少女)”,國軍打仗從來沒有這麽闊氣過。

正是在老魯田大山上的遙望中,趙廣陵在雲層裏聽到了廖志弘“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臨終拜托。他們在松山戰場是有過約定的人,就像用刀在骨頭上刻了一句承諾。但讓人汗顏並後悔終生的是,從抗戰勝利到內戰,再到十幾年隱姓埋名、身陷囹圄的生活,趙廣陵自己都在刀鋒上行走,戰友的生死囑托,竟然慢慢地在腦海裏淡化了。那次他本來打算趁回老家探親的機會,去一趟畹町的芒撒山,看看廖志弘戰死的地方。悄悄為他點幾支煙,獻上一碗酒和米飯。那時他還不敢想到遷墳歸宗的事,誰敢公然為一個國民黨軍官“招魂”?

大赦後在松山農場工作,趙廣陵時常也會想起廖志弘,而且隨著年齡越大,這種思念就越多,越深。但連他自己都羞愧不已的是,“文革”結束了,政治環境寬松太平了,他卻竟然沒有想到去做這件讓戰友魂歸故裏,讓自己內心平靜的大事!是幾十年的政治風雨洗白了他當年的諾言,還是時間沖刷幹凈了一個人血與火的記憶?從被迫性的“遺忘”到自然性的“遺忘”,白發悄然淹沒了一個人的生死承諾。

1987年第一次見到秋吉夫三,他就像一個每天蹲在安靜的院子一角烤太陽喝茶的退休老叟,忽然被人扔到冰水裏再拎起來一樣,把所有的慵懶、妥協、認命、服老、等死一把澆醒了。這些老鬼子竟然敢來尋找他們士兵的骨骸,我們在幹什麽?這種驚醒、震撼、刺激,在趙廣陵心目中,不亞於再一次聽到九一八事變。

秋吉夫三走後,趙廣陵整個兒變了,不再打麻將,不再和一幫退休老倌抱怨物價上漲而微薄的退休金永遠不漲,不再面對陽光下日漸彎曲的身影顧影自憐。懷舊潮汐一般地湧來,拍打著一個孤老頭日益飄零的白發;責任感大山般隆起,日日夜夜雄踞在蒼老的胸膛。昨日的歷史還沒有老去,就像一群在遠處招手的英姿勃發的年輕人,向一個耄耋老者頻頻傳來他們激情豪邁的聲音。這聲音在相隔久遠的時空中稀疏、弱小,時斷時續,讓人真偽難辨。編輯和撰寫那本“抗戰專輯”時,他已經有了些積累,但那是為政府做的事情,現在他要寫自己的書。

他開始跑圖書館、縣志辦、市志辦,甚至還背個書包去了一趟省城。他沒有去見舒淑文,也沒有去看望老戰友周榮。周榮也離休了,住在城西郊的幹休所,這些年他們偶爾有通信,趙廣陵在昆明只跑省圖書館。在那裏他同樣很失望,沒有找到多少自己需要的東西。他經歷的那段血與火的歷史,就像一條大江一頭折進了群山之中,江山猶在,人卻不見其首尾了。

用了兩年的時間,他寫成了《第8軍松山蕩寇志》。秋吉夫三不是要寫他們113聯隊的戰史嗎?世界上哪能只有戰敗軍隊的戰史,卻沒有人記述勝利者當年的光榮。洋洋灑灑近三十萬字的書稿,他自己都覺得還有許多不足,資料有限,筆力笨拙,敘述生澀,辭不達意,激情衰退,靈感枯竭。當年風華正茂、才華橫溢時都幹什麽去了啊!你不是曾經也算是一個文化人嗎,現在怎麽連一句話都寫不利落了?這是他那期間的老大徒傷悲。這些傷悲在孤燈下,在夕陽中,在筆尖下,在酒醒後,在松山的松濤嗚咽裏,在獨自面對戰友英魂的傾訴中,隨處可見,如枯萎的花瓣般飄落。繆斯啊繆斯,你還是我的女神嗎,你只鐘情於年輕人嗎?難道你不憐惜一個老人書寫歷史的拳拳之心?

就像所有面對世人的冷漠,卻要固執地交出自己人生歷史的蒼涼老人家一樣,趙廣陵還是誠惶誠恐地將書稿寄給了省裏的一家出版社。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過去了。這個就像交出自己女兒的老人沒有得到出版社方面的一點消息。他實在等不起了,買了張長途汽車票,坐了兩天的汽車跑到昆明。在出版社的編輯部裏,一個戴眼鏡的小後生好不容易從辦公室角落裏成堆的書稿中找出了他的稿子。趙廣陵一眼就看出,他們只撕開了牛皮紙的外封,當初他用來紮稿子的麻繩都沒有解開呢。老人氣得胸膛大海波浪般起伏,問你們就沒有拆開看一看?小後生瞄了一眼有一層灰的書稿,說寫什麽的。趙廣陵回答說寫當年第8軍在松山打日本鬼子的歷史。小後生自作聰明地開始給趙廣陵上課。老人家,打日本鬼子的是八路軍,從來不興叫第8軍,正式的叫法是第十八集團軍,簡稱八路軍。你這書稿,歷史上的稱謂都不對。趙廣陵終於爆發了,一拍桌子喝道,你無知!我寫的是中國遠征軍第8軍。你還是一個中國人嗎?隔壁一個中年編輯聽到爭吵跑過來,讓趙廣陵息怒,他看了看目錄,翻了翻稿子,批評了小後生幾句,然後對趙廣陵說,老同志,我大概知道你寫的什麽了。但是這種描寫國民黨軍隊抗戰的書稿,現在還屬於敏感題材。要報批,要經過審查,即便通過了,還要看市場的情況。您這種寫法,我感覺有點老套了。光看書名,還以為是明清小說呢。眼下這個社會誰要讀啊?現在各種文學思潮、風格流派五花八門,百花齊放。意識流,現代派,荒誕派,號叫派,野獸派,黑色幽默,灰色風格,還有魔幻現實主義,新寫實主義,後現代主義,後後現代主義,手法越新越怪,市場才認可。老同志,現在是市場經濟了,書出版後不賺錢,我們也要餓肚子的。趙廣陵起身抱走了自己的稿子,臨出門時他說,要不是當年那些抗日將士舍命打鬼子,你們就不是餓肚子的事情了,當了亡國奴都還不明白哩。還跟我談什麽現代派,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