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有關叢林“魔鬼”的話題,一時間成了寺廟裏善男信女們議論的焦點。他們談“魔鬼”色變,瑟瑟地跪在佛像前,乞求著平安,盼望著“魔鬼”早日消失。

有關“魔鬼”的話題,在殘破的寺廟裏愈演愈烈了。

“魔鬼”襲擊了一個小山村。

“魔鬼”掠走了一名緬北少女。

“魔鬼”襲擊了夜行出診的醫生……

……

前園真聖在不是旱季的一天裏離開了寺廟,那一天,天空中濛濛地飄著細雨,天地間灰灰的一片。

前園真聖關閉寺廟大門的時候,他的心裏怦然地跳了一下,他不知自己的心為什麽要跳,他走了一段之後,回頭望了眼寺廟,寺廟靜靜的,在細雨中與天地融在了一起。一望見寺廟,他覺得自己整個身心就空了,思緒飄散著,飄向了遙無天際的遠方。

前園真聖冒著細雨向前走著,在離開寺廟之前他脫掉了身上的袈裟,那是老住持留給他的袈裟,穿上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

前園真聖飄然地在細雨中又一次走向了叢林,昔日的叢林很快接納了他。

再往前走,叢林的景象又如數年前的景象了,荒草,茂密的枝葉,天空遠去了,世界遠去了。

前園真聖飄然地在叢林裏走著,他停了下來,他看見了一個緬甸農夫躺倒在叢林裏,農夫手裏握著鋤頭,看樣子他是途經叢林在走向自己的田地,卻被身後射來的一粒子彈擊中了頭部,農夫已經徹底地死了,他的表情是一臉的驚駭和不解。

前園真聖駐足在這位死去的農夫身邊,他坐下來,閉上了眼睛,那縷飄蕩的思緒在農夫的身體上空懸浮著,最後隨著農夫的靈魂一起飄了起來,穿過樹林,穿過雲霧,遙遙的進入到寧和安詳的太空之中。

久久之後,前園真聖站起身又向前走去,他走在叢林,又如走在夢裏。他又一次停了下來,這次他停在了一位死難的少女身旁,少女赤身裸體,她的身體在陰暗的叢林裏,散發著一片灰蒙蒙的光暈,少女的肚子被刺刀挑開了……前園真聖閉上了眼睛,他的眼前又幻化出當年的小山智麗,小山智麗在呼喚著,呼喚著士兵們的激情,她把自己的身體一次又一次獻給絕望中的士兵,甚至把自己的生命和肉體一同獻給了士兵,獻給了天皇和聖戰。

前園真聖仰起頭,讓雨滴砸在自己的臉上,他清醒了過來,轉過身,揮去眼前的幻覺,又一次向前走去。

遠遠的,他聽見了一支飄飄渺渺的歌聲,那歌聲起初是一絲一縷的,像唱在遙遠的夢境裏。開始,前園真聖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越往前走,這歌聲便越來越清楚了,剛開始他並沒有聽出歌詞的內容,但旋律卻是那麽熟悉,仿佛是發生在上一個世紀的事情。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最後他猛然醒悟過來了,這首歌的名字是:《大日本帝國永遠勝利》,這歌聲使他渾身顫抖起來,同時在他的腦海裏湧出了一個早已忘卻的名字:佐佐木——

一切預感都被驗證了,他恍恍的,飄飄地向前走去。他終於看見了一個“野人”,他披頭散發,身披蓑衣,蓑衣的領口處綴著當年日軍少尉徽志,“野人”正靠在一棵樹上,沖著叢林在唱那首《大日本帝國永遠勝利》,一遍又一遍,“野人”的聲音是沙啞的,但他卻唱得是那麽真誠和投入,面對著叢林,面對著這個漫長的雨季。

前園真聖是“飄”到“野人”身邊來的,他來到他的身後,“野人”仍沒有發覺,前園真聖閉上了眼睛,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模糊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前園真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叫了一聲:“佐佐木——”

那嘶啞的歌聲戛然而止了,佐佐木猛地立了起來,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前園真聖,他又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你是誰——”佐佐木抖著聲音問。

“八嘎!”前園真聖罵了一句。

這一句徹底地讓佐佐木清醒了,他收起槍,筆直地站在前園真聖面前,他響亮地說:“報告少佐,第五聯隊,前園真聖大隊少尉佐佐木向你報告。”

前園真聖走上前,審視著佐佐木,他的頭發和飄蕩在胸前的胡須都白了,但那雙眼睛仍然是瘋狂的。

佐佐木又大聲地說:

“佐佐木沒有給天皇丟臉,佐佐木已經在叢林裏戰鬥了十五年零七個月了,殺死敵人三十四名,襲擊村莊二十三個……”

佐佐木還在往下說著,突然他的臉上挨了前園真聖重重的一擊。

佐佐木仍站在那裏,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前園真聖。

前園真聖閉上了眼睛,當年瘋狂的佐佐木,癲狂著跑了,跑進了叢林深處,他以為佐佐木早就死了,他曾為佐佐木的靈魂超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