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連綿起伏的山嶽,宛然似鑲嵌在天際線處的一片片金葉,襯著圓圓紅紅的夕陽閃閃發光,令人難以直視。

山路兩旁,碧樹成蔭,蔥蘢蓊郁。一陣微風吹過,歸巢的雀鳥抖翅高歌,在枝葉之間飛來舞去。

樹下,齊宏陽和馬望龍不約而同地擡起了頭,望著枝葉叢裏“喳喳”鳴叫的雀鳥,神情若有所感。他倆是相邀一起到這塗井鹽廠的後山上來散步談心的。

“‘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老齊,你從這一幕情景中讀出了什麽?”馬望龍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向齊宏陽含笑問道。

齊宏陽極為謹慎地答道:“齊某願聞馬處長的高見。”

馬望龍也不謙辭,開口便滔滔而講:“老齊,你沒看出連林間的鳥兒也是喜歡自由自在的嗎,更何況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你知道,我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美國社會那種自由化、多元化、和諧化的優質氛圍,令我一直念念不忘。我覺得像蘇聯那樣全國上下只用一個大腦指揮、一個聲音傳達,一套模式生活,實在是太可怕了!”

齊宏陽笑了笑:“你剛才講的這‘三個一’不正是你們蔣委員長一直夢寐以求的‘集權統治’嗎?你哪裏是不喜歡蘇聯,分明是不喜歡你們的蔣委員長!”

“你錯了—蔣委員長可沒有獨裁得‘變態’、狂妄到‘作嘔’。”馬望龍目光一厲,聲音也提高了許多。

“馬處長,關於這個問題我不想和你討論下去。”齊宏陽認真說道,“我想和你談一件具體事兒—近來我深入觀察,發現市面上的鹽價定得似乎太高了。”

“你應該懂的:鹽價這麽高,肯定是國民政府有意而為之。富人只要吃鹽,就不得不花大價錢購買;而他們付出的錢款裏至少有兩三成被提給了國庫,用在了抗戰事業上!這不是你們共產黨也經常提倡的‘削富濟國’方針嗎?”

“可你們只考慮到富人有錢可以買鹽納稅,卻根本沒有在乎窮人沒錢就吃不到鹽!吃不到鹽,他們就會生病、體弱!難道窮人就活該與鹽無緣?”

馬望龍拿出綿巾擦了擦自己的金絲眼鏡的鏡片,冷言道:“齊代表,你可別沖我發火啊,這個問題,就不是我鹽務公署所能涉及的了。那應該是民政公署的職責範圍吧?”

“民政公署哪裏壓得住你們鹽務公署嘛!”齊宏陽嗤笑了一聲,“民政公署從來都是你們國民政府專門負責往外掏錢的部門機關,你們的孔部長自然是希望它掏得越少越好。”

馬望龍微微擺手:“算了吧,老齊,這些宏觀層面的東西你就不要拿來給馬某講了。實話說,給馬某講了也沒用。馬某只是區區一個處長。馬某也只管得到微觀層面的東西。”

“那好,我就給你反映一個微觀層面的問題:井房舀水工成恩澤,他的妻子找我多次喊冤訴苦了—你們還準備把他關多久?他分明是遭日諜分子栽贓陷害以轉移我們注意力的。這一點,你馬處長那麽聰慧,應該是心明如鏡的吧?再拖下去,他無辜受罪的負面影響就會越來越大。” 

“這個……這個……”馬望龍有些尷尬,“齊代表,你不應該找我要人呀!其實是忠縣警察局在負責他的案子。那邊有軍統局的背景。我們鹽廠公署和黨分部不好過問啊。”

齊宏陽盯視著他,十分懇切地說道:“我希望鹽廠公署和黨分部能夠出於公心,毅然挺身而出,為成恩澤的清白無辜做擔保。馬處長,你說你在美國留過學,你也素來向往美國的自由、和諧,那你可看到美國司法機關沒有深入調查、沒有切實證據就敢把民眾隨意關押起來屈打成招?”

馬望龍的鼻尖不禁沁出了汗珠:“唔,我回去和黎書記長一起研究研究,會還我們鹽廠的工人一個清白的。”

齊宏陽這時才展露開溫暖如春風的笑容:“馬處長,你看,今天我和你交談的,涉及的內容其實全是貴黨奉為圭臬的三民主義。鹽價問題算是民生主義吧,成恩澤問題算是民權主義吧。你看,我可沒有用‘共產主義’思想來給你‘洗腦’喲!”

“你們共產黨的最高層也表態了嘛:共產主義和三民主義毫無二致。”馬望龍盈盈笑著,“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已經確定了與共產黨合作的方針,將來我們說不定還會在重慶的同一棟辦公樓裏上下班呢!今後還得要你多多關照喲!”

齊宏陽徐徐仰起面來,眺望著枝頭上搖搖欲墜的夕陽,卻不再多言。

馬望龍一斜眼,隱約間竟看到一個人影蹲在前面的樹蔭下在做什麽。他心弦一緊,有些驚覺地喝了一句:“是誰?”

喝問之際,他已握住了腰間的槍柄。

“馬……馬處……處長,是……是我。”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慌慌忙忙地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