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房

明朝的主旋律其實是悠閑,生活節奏慢得令人發慌。

明人可以多奢侈呢,就以現在還未出生,名叫張岱的散文家來說,官宦子弟,一輩子就考了一次鄉試,沒考;寫詩、作畫、下棋、遊玩,被稱作浙東四大史家之一、小品聖手。

為了找出最相配的茶與泉,他花了二年多的時間以各處名泉煮各地名茶;為了學琴作詩,他與朋友創辦了“絲社”和“詩社”,定期聚會,練琴吟詩;

為了學到最正宗的鬥雞訓練方法,他派人暗中尋訪漢代鬥雞名家樊噲的後代;為了吃到最豐富的美食,他親自養牛研制乳酪;

為了吃到最肥美的蟹,他專門為此創立了“蟹會”,只為了每年十月能與朋友一起聚會吃蟹;為了玩牌更加有趣,他親自設計了各種紙牌,並發明了多種紙牌玩法……此外,蹴踘、觀雪、狩獵、聽戲、遊湖、收藏、鑒賞,直至國破家亡。

在大明當個中產是很舒服的,誰不向往這樣的生活?

為復原一首失傳古曲,花上兩三年時間,體味其中的遠古味道,大量搜集史料,並根據內容重建一所古代風格的院子,等到園子修建好了,再招呼朋友聚會,並親自執蕭伴奏,曲散後,園子一拆,皆大歡喜。

不計時間、金錢、名利、得失,很讓陳沐羨慕。

可惜那只是他向往的生活,而並未他要追求的生活,沒人能懷揣一個即將滅國的秘密貪圖享樂,陳沐不能。

所以他自居庸關與徐達一別後進北京城,歇了兩日,第三日醜時一刻打著哈欠洗漱,換上嶄新官袍,腰間掛上朝廷發下出入宮廷的牙牌,帶杜松騎馬去往午門。

杜松穿得可厚,裹了裏三層外三層,出門時整座皇城還沉睡著,幹燥的黑夜裏開門便被凍得渾身打顫,鋪面冷風轉眼就讓人清醒。

這幾年天氣不正常,陳沐回京是算著時間的,往常這時候北京應當已經回暖,誰知道昨夜又下了一場雪,出門地上已積得比鞋底還厚,天上還飄著雪花,打在臉上冰涼。

按後世的時間,陳沐出門時還未到淩晨兩點。

原計劃前天就該開始的朝會並未如期開始,據往來報信的遊七說,是因為小皇帝在宮裏大前夜在宮裏偷偷喝酒,被李太後發現罰跪半宿,到了朝會的點上實在起不來,迷迷糊糊的模樣影響天子龍威,所以才推遲到今天。

當然,那兩天朝臣百官還是去參加早朝了的,不過徐爵幫陳沐作了個弊,昨天夜裏才讓宮人把他的牙牌送來,沒有牙牌,自然就不用參與朝議。

陳沐覺得自己可能是朝參官裏起得最早的,因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別人一般都在城南有宅子,或許他們在城東城西城北都有宅子,但大多朝參官都會在城南置辦一套宅子,有這處宅子,就能在這個幹燥而黑暗的早上多睡大半個時辰。

不過看路上官轎往來,他似乎還不是起得最早的,顯然也不是住得最遠的,甚至在拐上長安街時,還有人說自己是從安定門一路被官轎馱過來的。

臨到午門外,陳沐覺得文武百官的說法大錯特錯,烏泱泱聚了好幾百人,等候朝鐘朝鼓敲響,這已經是張居正考成法有功,罷免沙汰許多官吏,否則單單京官上朝的就超過千人。

陳沐不懂什麽規矩,隨便找個地方站著,身上緋袍仙鶴能把旁邊一片藍綠之中的官吏嚇死,要不是徐爵專門錦衣衛在午門外等著,瞧見他便把他拽走,還不知要鬧出什麽笑話。

“一品大員,在午門外瞎站著算什麽事,這是咱錦衣衛的直房,稍坐。”

錦衣千戶一路將陳沐引入城門旁的直房,徐爵這錦衣都指揮使正翹著腿就豆漿吃焦圈呢,擡頭瞧見陳沐,指指桌上道:“離開宮門還有一個時辰呢,來碗豆漿?你馬夫呢,咱讓人給你牽過來。”

朝會這麽嚴肅的事,看徐爵在這呼嚕豆漿,陳沐心底那點小期待轉眼散個幹凈,擺手道:“在家吃了,杜松在外頭,你見過他,他能進來?”

徐爵擺擺手,剛擦嘴自有錦衣上前聽他耳語幾句,什麽‘最黑的那個牽個白馬’吩咐下去,這才擡頭對陳沐笑道:“見笑,咱錦衣都是宮裏人,跟你們大臣看見的宮城不一樣,自在的多,你進宮就當回家了——正好你回來,哥哥問你個事。”

陳沐坐著也沒什麽意思,挑挑眼皮:“嗯?”

“煙草,出自南洋,但這東西是不是不好買?”徐爵招招手,有人將上油的煙鬥遞給他,把玩著燧石火機點上火笑道:“這都是你那的東西,去年有廣東小官入京送的,後來我派人去買過,沒買著。”

“堵不住呀。”陳沐看徐爵這樣,沒來由地嘆了口氣,這才笑道:“煙草出呂宋,這東西抽多了身體不好,我就禁了商賈內流,你拿這兩樣東西,都是我這次朝會手本裏要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