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太多

說實話,就沒有哪個皇帝不願重用宗室的。

尤其是朱翊鈞。

但他不能用,即使他身受新舊兩種不同教育觀點,但他依然是一個傳統士人。

因為他被這樣的觀點教育大,其實皇帝本身和儒生並無太大差別,甚至全天下所有人,指導人生的方法論都是這一套。

這些皇室子孫已經與他們馬上取天下的先祖朱元璋、朱棣有本質上的差別。

朱翊鈞可能是其中異端,讓他的行事作風更重實用,但這其實在日常生活中沒太大影響。

人們站在某個歷史的時間節點上向前看,往往看到的都是儒學的弊端,但實際上這個時期的一切恰恰是儒學塑造的,甚至某一時期非它不可。

這個道理也同樣可以套在明朝的祖制身上。

後人因成祖皇帝非法轉正、英宗代宗之間的爛賬對宗室嚴防死守,但即便這樣也沒人想幹掉宗室,至少在萬歷眼中,宗室始終是一張沒打出去的牌。

唯獨他心裏不知道的是,這張牌在手裏揣了這麽久,牌上的字兒可能都沒了,打出去以後它能幹什麽?好有多好、壞有多壞,啟用宗室究竟是丟了芝麻撿西瓜、還是丟了西瓜撿地雷,沒人知道。

現在王安說這張牌好,萬歷還真想聽聽究竟哪兒好。

“奴婢在內書房遍覽史冊,漢魏唐宋皆以宗室拱衛,如曹魏嚴防近支宗室參政、重用遠支宗親;至於金、遼、元亦是讓宗王出將入相拱衛地方成為朝廷助力,至國朝嚴防宗室,是為避免宗室起兵造反。”

王安正色道:“其實他們該起兵還是起兵了,公然謀逆的便有漢王、安化王、寧王,朝廷所想達到的目的並未達成。”

“親王郡王、將軍中尉,耗費祿米諸多,使國力捉襟見肘;下層宗室則不能從事生產仕官,縱然有所財力也只能落得難以謀生的地步。”

“奴婢分辨了這些,認為這是靖海伯所言上層宗室奢靡享樂,下層宗室缺乏上升空間,盡數成為經濟上的累贅。”

萬歷折了根柳條攥在手裏玩著,牽著大貓坐下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那些叛亂的確實都被鎮壓了,但那恰恰是因為他們不掌握兵權,如果他們掌握兵權還會那麽容易被鎮壓麽?朕不擔心庶人,這些有財力的親王才是朕擔心的人物,他們憑宗室的名頭,一旦掌權能輕易造反。”

“陛下,您難道還不知道造反藩王在人們眼中的地位麽?寧王叛亂成就了新建伯,先帝時又被追贈為侯爵;安化王叛亂成就了鹹寧伯,後來被封鹹寧侯。”

新建伯是王守仁,鹹寧侯是仇鉞,一方面平定藩王叛亂是潑天大功,另一方面藩王起兵反叛又不比其他反叛更難對付。

簡直是升官受爵的大型經驗包。

“奴婢以為如今國朝氣象,對百姓、書生而言並不缺少上升空間,藩王縱然造反也找不到有才能的人輔佐……真有才能之人又如何會將眼光局限海內,如那林阿鳳異域封王難道不好麽?國中民生安樂,誰又會去追隨他們造反?”

“若果真是賢良宗室,帝王何故不用?若非賢良才學之人,即便藩禁撤除又與他們何幹?”

還真別說,萬歷確實被王安最後這句話說動了。

宗室要是有才能的賢者,朝廷能用他,讓才華有地方施展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是個無用之人,就算藩禁撤除了,他一來沒本事作亂,二來作亂了也會被快速剿滅。

老百姓都懶得跟隨他,有富貴險中的膽氣之人,相當一部分都願意去海外謀個出身改變命運,閑著沒事幹在國內參與謀反幹嘛?

國外又有軍府支持,要人有人、要船有船、要炮有炮,隨便做出點成績就能得到朝廷封官,甭管指揮使也好、知縣也罷,都只是個名頭上的事,哪怕是個小小的指揮使和知縣,外洋的國王見了還不是該躬身行禮就躬身行禮?

更何況海寇都能在海外建立漢國,還有誰是不能當國王的?

不過萬歷轉念一想,就回過神來又擺起了手:“不不不,你的方向錯了,朕是要弄錢修鐵路,不是要給宗室解藩禁。”

“藩禁什麽時候都能解,可現在朕解了還怎麽從他們身上弄出錢來,徐都督不是說了,蜀藩和楚藩可有錢了。”

其實萬歷說出這樣的話,就意味著他心裏對於藩禁已經松動了,只不過松動的原因不光是王安說的那些事。

還在於一點——他希望能讓更多人進入朝廷。

重用武臣已經讓萬歷嘗到了甜頭,李成梁把東北平了、戚繼光鑿穿塞外、陳沐在海外為朝廷打下巨大國土,但萬歷覺得這還不夠。

別人的權力或許來源於暴力,但他知道自己的權力來源於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