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0章 我給首輔提意見

此刻眾給事中們正就各地清丈田畝中遇到種種狀況與張居正討論。

說到最後,眾人也都開始說清丈田畝中的壓力和所受的委屈。

於是會揖就成了訴苦大會。

一名給事中道:“元輔,上個月下官上本彈劾家鄉豪右隱匿田畝三百畝,但豪右惱怒說我不念鄉情,在家鄉造謠汙我名聲不說,竟借故因事打瘸了我兒子一條腿。”

一人道:“元輔,老夫以身作則,寫信於兒令他不許族親詭寄田地,但族親得知後卻罵我數典忘祖,不配再為同宗子孫,他們……他們竟將我祖父之靈牌撤出宗祠啊!”

林延潮聽了也是心道,這清丈田畝的壓力之大,果真很大,宗室,勛戚,官員反對不說,連家鄉,同宗也是得罪了,搞到最後成了孤家寡人。

面對眾給事中的委屈和訴苦,張居正道:“諸位,我也知你們的委屈。但我們今日被人所罵,乃是為了萬世不為人所罵。爾等也是知道,有土此有財,賦自田出,朝廷稅賦九成從農稅來,皇親、勛臣、貴戚恃寵挾恩,奏求田地,官宦,豪右勾結官府飛灑,花分,逃役免稅。稅賦只能攤至百姓手中,小戶力薄難撐,舉家逃亡。賦役不均遍及各地,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若再不行清丈之舉,十年後國家無可用之錢,無可戰之兵,社稷將傾!”

張居正這一番話壓住了全場,眾給事中們都是平靜下來。

張居正目光掃過全場道:“清丈事實百年曠舉,恰仆在其位,務為一了百當。一切之責由吾一身當之,但請各位念欲君國子民計,行清丈之事到底,仆在此懇求諸位了!”

說完張居正對著滿堂大臣一揖到地。

林延潮在旁聽了,也不由感動。張居正清丈田畝之事,舉國罵聲一片。他難道不知嗎?張居正當然知道,以他今日權勢地位,若不強行推行此政,他這宰相當得有多舒服啊!

三尺蒙童,束發讀書,十年寒窗,進士及第,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還有何求?

換了大多數人而言,如此渡過一生足以。但是張居正卻沒有。

青年時張居正進士及第後,在翰林院為編修。每逢鹽吏、關使、屯馬使,各按差使還朝,張居正即攜一壺酒,上門請教,問利害厄塞,因革損益,貪廉通阻之事。

歸到家中後,張居正再篝燈細記,如此用功。今日他位極人臣時,盡管操弄權術,盡管打壓異見,甚至私德也不行,差一點三子三鼎甲。但張居正沒有忘記理想,讀書人所追求的治國平天下。

清丈田畝就是治國平天下。

明唯有一相,張居正。

堂上眾大臣們見張居正如此,也不由為其凜然正氣所感,一並從椅上起身向張居正一揖。

即便林延潮也是放棄記錄,不由離座,他也是打心底敬佩對張居正敬佩。

會揖房裏,氣氛凝重。

起先抱怨的給事中道:“元輔既不惜此身,那下官又有何懼之!”

另一人道:“不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大丈夫行事,但求俯仰無愧。”

眾官員們大聲慷慨陳詞,有的投機取巧的官員自也是乘此場合向張居正表忠心,至於林延潮則是一聲不吭地又重新坐下。

這麽多人在這,他不需要發表什麽意見,他只需作一名普普通通的記錄者。

林延潮此刻倒是想寫一篇如《鹽鐵論》那等的文章,就算不能如鹽鐵論那般名垂千古,但是也要替自己揚名立萬嘛,往大文宗,大文魁的路上再走一走。

不知不覺間,林延潮筆下的書稿已是壘起了一摞一摞,反觀一旁的董中書卻沒有如林延潮這般記得詳細。

終於內閣六科的會揖結束。

眾給事中一一離去,最後堂內只余下張居正,以及整理書稿的林延潮。

林延潮見張居正疲憊地坐在椅上,合眼休息。

與這位帝國宰相同處一室,林延潮還是很有壓力的,於是手腳快了一些,將書稿收拾舉步離開。

路過張居正面前時,林延潮停步以下屬的禮節向張居正作揖行禮,然後就放輕腳步離開。

“是宗海嗎?”

林延潮快要到了門口了,卻被張居正叫住。林延潮不由吐槽,張居正是怎麽閉著眼睛,從腳步聲裏聽出是我來的。

林延潮只能停下道:“是下官,不知中堂還有什麽吩咐?”

張居正睜開了眼睛,雙目布滿了血絲,不似平日滿腹自信的樣子。林延潮也知張居正眼下承受著怎樣的壓力。

但見張居正捏須道:“方才會揖時,眾人皆道清丈田畝是善政,為何宗海你卻不說。”

林延潮道:“進言乃是給事中之責,下官只是司於記錄,不敢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