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7章 述劍

決心下的容易,但要作卻是千難萬難。

奏章寫完,吹幹墨跡,林延潮對著桌案,整整坐了一夜,從天黑至天明。

林延潮目光凝於火燭之上,一夜水米未盡,不知不覺窗外天色淺白。

狀元及第以來,林延潮深知憑皇帝的信任,再抱緊申時行的大腿,一步一步在官場上升遷,十幾年後就算比不上申時行,但也能與朱賡比肩。

只要自己能沉下心來,學得申時行,朱賡那一手韜光養晦的功夫。

但做官,難也難在韜光養晦上。

多磕頭,少說話是能做大官,但林延潮的志向是修齊治平,而不是修身,齊家,做大官。

林延潮合上奏章,這也許是自己為官最後一封奏章了。

天色將明,林延潮沒有半點睡意,倒不如於書房裏踱步,一擡頭正見一副字。

這是當年顏鈞送給自己的《泛海》一詩,乃王艮,王心齋所書。林延潮敬重顏鈞當初對自己的指點之恩,回去後珍而重之地將這幅字裱好。

讀書時,林延潮將朱熹的《泛舟》掛在書房裏勵學。但為官後,卻將壁上之詩換作了這首《泛海》,每日都要讀來數遍磨志。

林延潮仰頭將此詩反復念了數遍,轉頭去見一旁劍匣。

林延潮抽劍出匣,頓時滿室寒光。

林延潮不由以袖撫劍,燭火映著寒光。林延潮目視劍刃,自顧道,今日並非是泛海,而是述劍。

何為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為不平事!

讀此詩句,頓覺氣不能平。

“來人!”

林延潮一聲道。

書屋外,陳濟川推門而入,他在外已是侯了一夜。

“取我新作的官袍來!”

陳濟川應了一聲,當下捧起六品鷺鷥補子官服給林延潮。

林延潮更衣完畢後,將奏章納在袖中,如挾劍而行般走出屋外。

林延潮頓住屋前,仰起頭看了一會天邊的魚肚白,然後低頭一彈官袍,笑道:“新作的,不穿可惜了。”

陳濟川知林延潮決心已下,當下道:“請老爺吩咐。”

林延潮點頭道:“備車去通政司!”

通政司門口,立有不少禦史,科道,都是來投奏章的。

不少官員也見到林延潮。

眾官員心底揣測,林延潮乃天子近臣,所言隨時可以上抵天聽,什麽事還需來通政司來投帖,這不是繞彎子嗎。

唯一可能就是彈劾官員的奏章,這也是,聽聞張居正當國時,與林延潮素來不和。

眼下林延潮窺測聖意,來此落井下石也是理所當然嘛,破鼓總有萬人捶嘛。現在的朝臣們總是要踩張居正一把,來顯得與他劃清界限。

那麽林延潮通過彈劾張黨官員,來獲得名望,也是理所當然。

官員議論了幾句。

林延潮將奏章上通政司後,即行離開。

通政司的屬吏將林延潮的文章帶入衙屬中,幾位通政司的官員聽說是林延潮的文章後,都是露出了翹首以待的神情。

上一次林延潮來通政司遞《自陳表》一書,被通政使倪萬光贊為僅次於《出師表》,《陳情表》,《祭十二郎文》後天下第四至文。

眼下林延潮這封奏章一上,大家都是笑道,林三元這等文宗,不知又寫出什麽華國文章來?

立即有官員將林延潮遞上的奏章節寫副本。

這名抄錄的官員拿起林延潮的奏章,讀未三句,失聲呀了一句,手中沾滿墨汁的羊毫筆掉落在地。

另一名對錄的官員,見對方這般神情,不由好笑,當下接過奏章來讀之。這官員讀了不過三分之一,額上汗如雨下,捧著奏章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其余通政司的官員,見這兩名官員的神情,連忙趕來讀此奏章,結果各個面無血色。

當下一人起身厲喝。

“快,立即稟告司長,通參。”

“先不要發六科廊傳抄。”

“此事不能壓,也壓不住。”

“那總要想想辦法。”

“此奏章一上,不說林三元了,恐怕連我通政司,也一並遭殃。”

通政司眾官員都是驚呼。有人側目,有人驚懼,有人含淚。

“朝堂上要出大事了,這是要把天給捅個窟窿啊。”

“若非我有妻兒老小,吾當在此奏疏末附名!”

“慎言,你不要命了。”

“林三元,此乃以卵擊石!”

“不,此敢為天下先!”

因一封奏章,通政司裏,官員們亂成一片。

文淵閣中。

張四維坐在寬椅上,神情疲倦,以手指捏著眉心。

這一個月來,言官奏章交遞攻訐,他左支右絀,實已是精疲力竭。

前一段其弟張四教來家信,說老父病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