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吾道南矣

正式放榜後。

王錫爵,林延潮等會試考官也是解宿回家。

林延潮坐馬車回到家中,就見家人門生等一並站在門外迎候。

林延潮從人叢中一下找出一熟悉的身影。

還未說話,對方即從門檐下奔來,跪拜在車前顫聲道:“不學弟子徐火勃叩見老師。”

“怎麽跪在泥水裏,”林延潮責了他一句,將他扶起又問道,“什麽時候到的?我不是叫你早些到京師?”

徐火勃哽咽答道:“弟子是老師鎖院後三日才到,弟子愧對老師,去年秋闈沒有取得舉人身份,故而無顏面對老師。”

林延潮聞言搖頭道:“功名什麽時候考都不遲,功夫沒有一日拉下就好。為師讓你來我身邊,也是要親自教你讀書謹身之法,卻不是問你有無考上孝廉。”

徐火勃垂淚道:“弟子記住了。”

林延潮拍來拍他的肩膀,看向陶望齡,袁可立。

二人表情不一,袁可立滿臉羞愧,而陶望齡卻是不說話。

林淺淺見這一幕,立即上前道:“相公,你都這麽久沒回家了,什麽話一會用飯時慢慢說。”

林延潮點點頭。

當下眾人進屋。

林延潮更衣後,但見三名弟子都侍立在堂。

林延潮坐下喝了一口茶,看向三人道:“我平日與你們交代,讀書只在於明志,舉業得不足喜,失不足憂。但是今日你們與我說說吧。”

袁可立上前道:“老師,是弟子制藝之道不精,令老師失望了。”

林延潮道:“四書第三道破題‘聖人之心無常心’,這篇文章是你破的吧?”

袁可立垂頭道:“是弟子作的。”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你的文章我一眼就認出,此卷在書經房備卷中,這一題你用了四句承題,不僅語意繁復,甚至壞了格式,盡管你在策問答得甚好,但這等失誤後面如何也補不回來,故而是我親自將你黜落了!”

袁可立聽了掩面試淚,然後哽咽道:“謝老師錘醒弟子,弟子今後必痛下苦功。”

林延潮點點頭道:“你是我的學生,故而我對你更加嚴厲,卻不是怕落人口實,三年不長你若能夯實學問,功名覆手可得。”

“是,老師。”袁可立大聲道。

林延潮看向陶望齡道:“可立從學時日短,文章功底雖淺,尚入了薦卷。但是我遍索文章,卻不見你的卷子,望齡,為何你的文章連薦卷都不入?”

陶望齡道:“回稟老師,因為弟子沒寫稿卷。”

陶望齡此言一出,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駭然。

無論鄉試,會試,每場考試考生都要將文章寫在草稿上,最後謄正在考卷上。

最後受卷官收錄考生卷子,要兼視草稿與考卷,若是有考卷,沒有草稿,那麽考生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對於陶望齡而言,沒有寫稿卷,那絕對不是失誤,而是故意放棄考試。

譬如於慎行之兄於慎思,被譽為少年奇才,當年鄉試時,入場被官兵搜檢,強行脫去衣裳鞋襪,視考生為犯人。於是於慎思大怒,考試時不寫稿卷,故而不錄,從此再也沒有赴過科舉。

但是是何原因導致陶望齡不寫稿卷,主動放棄入試資格呢?

林延潮聞言也有幾分訝異,轉念一想自己這位弟子不是不講原因的人。於是他問道:“望齡,你不寫稿卷是何緣故?”

陶望齡又道:“因為學生不明白,老師的學問在於經世致用,道在器中。但道如何之傳,旁人詢之,難道示器以人嗎?這是弟子不能明白的。然後弟子身在考棚裏正欲下筆時忽又心想,讀書做官這難道就是我一生所求之事嗎?”

“弟子從讀書發蒙起,就覺得讀書做官是理所當然的事,但為何當年漆雕開志於學道不欲仕進,夫子反而悅之。弟子不理解,於場屋裏坐了三日兩夜,如此念頭一直湧上心頭,以至於連稿卷也來不及寫。”

聽了陶望齡的話,旁人一般而言就說了,這個考生被考試折磨成這樣,這萬惡的科舉啊。

或者是認為考生考得癡了,考試時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換了常人肯定是說,點撥什麽?趕快看大夫要緊。

林延潮沒有說話,旁人不知陶望齡的意思,他卻明白了。

林延潮道:“當年孔子問漆雕開為何不出仕,他言吾學未能信也,故不願做官,然後留書十三卷,成為儒學一脈。望齡,你舉漆雕開的例子,也是因吾學未能信?還是因為其他呢?”

陶望齡神色一動,然後道:“弟子記得先生曾言,學問當下學而上達。下學凡是可用功,可言語者都在下學中,但凡不可用功,不可言語的都在上達中。老師言語精微,教育弟子都在下學之中,但上達之道,學生覺得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始終不能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