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5章 暴雨

林延潮回京的傍晚,京師暴雨如注。

馬車的上方悶雷響動。

雷雨傾盆而下,展明駕馭著馬車於泥濘的道路上緩緩前行。

道旁偶爾可以看到在正在趕路的行人,馬車,商隊的馱馬,披著蓑衣的行人在雨中倉促而行,道旁延伸至遠處的郊田,麥子已是割了大半,再往遠望去則是茫茫的天地。

展明坐在馬車前馭車,霹靂雷鳴下,愈發覺得天地之浩瀚。

而身在馬車中,聽說是回京升官的老爺,卻是一直在喃喃地作著什麽事。

展明之前有看了一眼,老爺一會拿著書,一會拿著筆墨。

在老爺身邊十數年,他也略習文字,甚至在老爺的指導下將俞家軍的兵法,可以自己寫出來了。老爺一直與他說,他不通兵法,寫出來的文章,也是紙上談兵,怕是墮了俞大帥的一時英名,所以他雖不敢動筆,卻可以指導展明來寫。

展明不知道這話是不是老爺因為偷懶的推脫之詞,而騙自己在他身旁效力了十幾年,但他確實已是將俞大帥一生打戰的經驗心得,嘗試著寫進一本兵書裏。

但今日他感覺老爺在車裏邊作邊做什麽事,他偶爾聽了幾句,譬如‘欲破陳俗舊習,革除積弊,並非著手於做事,而必先解放思想’這些話還好理解。

但下面又說‘當年滿清就是犯了這樣的錯,空買洋槍洋炮,買船造船,自以為用老祖宗的本事,師夷長技就能打敗洋人,這就是錯了。’

這些話他就聽不懂,滿清是什麽?洋人又是什麽?

“要解放思想,需提高國民之素質,百姓多愚,不讀書明理,永遠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

“無論是事功,還是林學,影響的只是部分讀書人,最後的路子還是要回到開啟民智來。”

聽到這裏,展明握鞭子的手停了一下,以前當兵時,他知道軍中那些文吏多看不起他們這些丘八。

所以在他眼底,當一個人通過讀書,知道自己比大多數人更聰明時,不是去貶低別人就很難得了,至於我會的教給不會的人就更難得了。

他記得林延潮曾與他說過一句話,弱肉強食是自然,是人欲,是天道,生而平等是文明,是天理,是人道。

還好這幾句話展明還算半懂不懂,覺的有條理邏輯可循,但下面又聽不懂了。

然而什麽時不我待,什麽內卷化效應下,什麽農業經濟的邊際效用遞減,什麽番薯只能讓馬爾薩斯陷阱推後,什麽最重要還是國家經濟轉型,令展明腦子裏一團漿糊。

但林延潮依舊在捧著書,然後在紙上寫著什麽,似乎在作一件要絞盡腦汁才能辦到的事。展明搖了搖頭繼續趕車。

林延潮確實在馬車上也沒有清閑,直到察覺馬車停下,他掀起車簾望去,但見已是到了朝陽門。

小別數月再來到京師,卻沒有多少勝新婚之感。

京師依舊是那個京師,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天下的局面並沒有比兩年前他從歸德回京時變得更好,反而是更壞了。

過了關卡,林延潮的馬車照舊前往申時行的府上。

師生二人坐下後,申時行即笑著問道:“宗海,你這一次離京數月有何收獲?”

林延潮道:“學生這一次出京走了一遭,主要是為了買田,順便也是體驗了一下民情。”

申時行笑著道:“老夫聽說,你真定府買了不少田吧!”

林延潮知道沒有什麽好瞞的,於是道:“是買了兩千畝旱地。”

申時行點點頭道:“老夫在老家也買了不少地,以作以後歸老林下時衣食所來,但你還年輕,怎麽也生起求田問舍之心?”

林延潮總不能說,咱大明的官員都這樣幹的,他只能笑了笑道:“恩師教訓的是,是學生懶散了。”

申時行點點頭,然後正色問道:“真定府去年受了災,現在百姓過得好嗎?”

林延潮也是認真道:“回稟恩師,實不相瞞,如真定這樣的大府受了災了地方,情況不會再壞了,幸好學生來時地方已是開始賑濟了。”

申時行道:“保定巡撫是老夫同年,此人治理地方還得力嗎?”

林延潮臨行前保定巡撫陸賀送了兩千兩銀子,不過被他給拒了。

現在面對申時行,林延潮有什麽說什麽:“此人乃悍吏,非治下百姓之福,但在統軍禦下上倒有所長。”

申時行一面聽,一面從案上取過紙來,並戴上了西洋眼鏡,將林延潮方才對陸賀的評價一筆一劃寫在紙上後然後折起。

林延潮心想,申時行確實年紀大了,這樣的事,他以往記在心底就好了,再認真一看,申時行確實蒼老了許多。帝國宰相的位子,說是榮耀,但也是夠勞心勞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