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0章 傳道

林延潮對於自己所言的能不能說服王錫爵也沒有十足把握。

林延潮精心準備的這套說辭,原來是等著石星的,但是卻不想碰到了王錫爵。王錫爵身為詞臣看事的角度與石星這樣的循吏自是有些不同。

而林延潮這套說辭,是來源自以往讀黃仁宇《萬歷十五年》裏面提出了一套以大歷史的角度來看政治得失。

《萬歷十五年》此書的角度跳出了封建之時以帝王將相角度看興衰,也跳出了近代以人治得失看興亡的範疇,而是提供了一等更廣度的視角。

好比明朝之滅亡,明清史學大體都是認為亡於萬歷,亡於魏忠賢,亡於崇禎,這是以少數幾個人帝王將相決定一切的角度。這樣的觀點就是認為換一個皇帝,或者除掉奸臣,就能扭轉局面。

而另一個角度延伸那就是近代,批判於東林黨,批判於皇權,批判於黨爭。

這兩等都是以人事的角度來看待。

到了現代分析就多了,大體是以小冰河期為主,以及番薯,苞谷的清初大規模推廣,這一盛一衰來看。

這個看法跳出了人事,而是以自然學科的角度來看,比如《萬歷十五年》書中不少是以西方現代經濟視角來分析,這也是大歷史的說法。

大歷史中盡量減少人事因素,而提供了一等更廣度視角,運用多學科糅合的角度來分析歷史。

譬如四百毫米等降雨線,決定農耕遊牧兩等文明,這是環境決定的,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其實林延潮個人以為以一個角度來看容易片面,多學科來看更客觀,但回過頭來起決定因素的還是人。

不過王錫爵可能不會如石星般顧及到這點,所以說服他,林延潮沒有把握。

而對面的王錫爵仔細地想著林延潮的話,從義學,再到報紙,再從報紙到了番薯,苞谷,想起這些年林延潮幹得那些事情,再到輿圖上那觸目驚心的一道線。

王錫爵撫須沉思了一會,然後道:“那宗海以為呢?老夫雖不認為陜西山西會常年的大旱,但是真如宗海所言,真的持續十年二十年,北方之狄夷也因窮困潦倒而南犯,那麽就算憑借著屯種番薯,恐怕也是難以為繼吧!如此這麽多年我等在朝堂上爭的是什麽?又有什麽好爭?”

林延潮松了一口氣,看來作為帝國的宰相王錫爵,對於自己這樣說法還是有所認同。明朝的局勢十分清晰明了,以大明現在的財政狀況,若真的遇到林延潮所言這樣的情況,那麽國家就很危險了。

林延潮道:“元輔,下官聽聞夏尚忠,忠乃誠信敦厚,如此不免為小人所欺。商人尚敬,敬為敬天法祖,但如此不免為小人以鬼神欺之。周尚文,文就是禮樂,但禮樂二字就容易生繁文縟節,這時候當以夏人的忠信糾之,如此三代循環,可謂往復。”

王錫爵道:“此太史公的話,可謂至理名言。”

林延潮道:“下官也是如此想的,政治之得失也在如此,本朝以禮治天下,可謂尚文久矣。此文並非周之文也。我等談人事,論興亡,都是以朝堂上而言。譬如我們看史書,認為帝王將相承國家興衰,似乎國運興不興,壞不壞不在其他,只是歸功過於幾個人而已。”

竹林沙沙作響,從亭子裏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依稀看到宮墻邊角,不知不覺暮色已臨。

王錫爵看了一眼天色,一笑置之道:“宗海,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天下大勢乃人力不可挽回。似武鄉侯般明知曹魏勢大,為何仍七出祁山而為之?此乃不可為而為之。但國勢真到你說得這個地步嗎?”

國人講究順勢而為,不講逆勢而行。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色,悠然道:“這暮色蒼茫,可謂天時也。確實,下官夜中時曾觀滿天星辰,深嘆知人事之渺小。下官也想過若真這樣下去,下官在辦的到底是什麽?有用還是無用?最後想來就算無用,將來至少還有義學之事可以傳我名聲。”

王錫爵聞言露出深思的神色。

林延潮道:“譬如人事上就是看似有用的事,我等年少讀史未嘗沒有捶胸頓足之時,為何那些帝王將相如此不堪造就,若換我來雲雲。如此想法多在江湖,在野山人雖對朝政不滿,有如果用我當如何刷新政治之念,但他們卻不曾在朝為官,不知種種細故。所以他們的有用之事,常為廟堂所嘲之。”

“但如武鄉侯的境遇來看,我等之輩也容易生出時也命也,人力豈可勝天之感。廟堂之上的我等,正因為了解於世故,所以也畏懼於世故。官員們常言,有的祖宗成法眼下看似無用,但都有深意,不可輕易廢之。這就是無用勝有用。”

王錫爵聞言徐徐點頭道:“宗海,老夫記得宋時將曲巷都建的極為彎曲,對百姓而言十分不便。但有一日囚禁的犯人在巷中造反作亂,一名老卒一人一槍在巷口卻攔住了所有造反的囚犯,這不是無用之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