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9章 召見

萬歷二十六年會試。

這一科可謂名士雲集,不僅有學功書院的周如磐,曹學佺等名儒,還有如溫體仁,侯執蒲,熊廷弼,袁世振,亓詩教,官應震等等當今名士。

至於同考官中也都是翁正春,史繼偕,周如砥,顧天峻,湯賓尹等朝中公認的飽學鴻臚之輩。

其中文淵閣大學士林延潮作為正主考,當然若林延潮不曾入閣,沈一貫會是這一科主考官,但林延潮先至一步,沈一貫即要等到下一科了。

但往往就是這一步之差,在官場上就是一輩子的事。

至於副主考則是翰林學士曾朝節。

曾朝節乃萬歷五年的探花,且是湖廣人,當初張居正遭到清算後,滿朝楚籍大臣都被牽連,唯獨曾朝節無事。

那因為曾朝節對變法持反對之見。

現在曾朝節執掌翰林院,還被提為會試副主考,這都是沈一貫提議的,用意就是制衡林延潮。

張位不在閣這一段日子,官場上風傳三輔林延潮與四輔沈一貫二人矛盾鬧得頗大,故而天子不得不請張位重新回閣視事。

二人鬧得不和,但沈一貫的兒子沈鴻泰卻參加了這一次會試,不僅絲毫不避嫌疑,也不怕身為正主考的林延潮懷私心對沈鴻泰的打壓報復,這倒是令不少人看不懂了。

開考前數日,林延潮與曾朝節及眾同考官們盡皆鎖院。

一直到開考前一日,林延潮與眾官員們這才允許抵至貢院。

禮部於貢院宴請考官,林延潮與作為監臨官禮部尚書於慎行商議了會試流程之事。

然後內外隔絕,林延潮與曾朝節在至公堂內閉門商議明日會試的考題。

“總裁這一次會試題目雖名不見功利,但其五篇卻篇篇不離功利二字。謀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如此題目豈非在教唆讀書人厚利之心,如此取士如何對得起聖人之教?還請總裁三思啊!”曾朝節向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勸道。

面對曾朝節的陳詞,林延潮道:“曾總裁,這義利之辨為我儒門第一義。何為利?何必義?天下最大的義又是什麽?”

“本總裁以為這天下最大之義,就是社稷百姓之大利。大利即是大義,謀國為官不至道於此,其心可誅!”

“聖人不言利字,是不以自利而害他利。好比商賈賣貨於人,他是為了義嗎?非也,他是為了利,買貨之人是為了義嗎?也不是,他亦為了利。人人之利合起來,就是天下之大利大義,這就是我等讀書人應謀之之事!”

曾朝節踱步道:“總裁,人人皆求利,但有人才長,有人才短,何談一個均字?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人心就亂了。”

林延潮道:“難道不言利就得利,天下就不亂了嗎?當今早已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你我又何必掩耳盜鈴呢?”

但見曾朝節還欲再爭,但見林延潮臉已沉下。

到了這個時候,他已是懶得繼續用言語去說服別人。

面對林延潮的凝視,曾朝節頓覺心底似壓了一塊大石頭般,額上已是滲出汗來。

盡管他是翰林學士,掌翰林院,但權勢上還是不能與林延潮相提並論。而且林延潮是會試正主考,有最後之決定權。

何況對方是林侯官,張居正勢大時尚敢直犯其鋒,張居正死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之復名位,自己的言辭又豈能令他動搖半分。

但是本著一名讀書人的‘良知’,還是令他心底有些不甘。

房內二人一句話不說相持了一會,曾朝節終於退了一步,躬身行禮道:“一切按總裁之吩咐。但今日之事,就算曾某不言,以後千秋功過自有評說!”

林延潮對曾朝節道:“如今天下已非聖人時之天下,一代必有一代之法,新政之事已為大勢所趨,君不見朝野上下於變法之呼聲越來越高?當然我等依著祖宗之法為之,再有錯也不是自己的錯,而依著新法為之,稍有差錯也是自己的錯。”

“可是我等讀書以聖人之言為經,卻不可全拘泥於此,讀書人每日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整天老調重彈故步自封,又如何日新?如何新民?只要事事依著為百姓求利,為天下求義為之,此為仁也!”

林延潮說,此刻心間砰砰直響,猶如大鼓擂動。

古往今來變法必有陣痛,即便是溫水煮青蛙也有反噬一日。

他知道這一次題目一出,必然是驚世駭俗,引起官場上的震動,但這還是次要的。

他將要面對的是千百年之積習,天下讀書人的眾口。

林延潮仿佛又看到了一座高山立在了自己面前。他又怎麽不懼人言,這一刻他將何去何從?這一刻他又何嘗不是在如履薄冰。

當年董仲舒將儒家與法家經義融合,這確定了兩千年封建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