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6章 治人治法

林府。

蕭良有,葉向高,方從哲他們議了一夜,興奮者,摩拳擦掌者有之,但也有不少人憂心忡忡,以及言出顧慮之意。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門生,也是有些退縮。

夜深之後,黨羽門生們各自散去,林延潮從大堂來到書房休息。

門生們的顧慮,他又怎麽不知呢?

但眼下既行到了這一步,絕沒有退回去的道理。

這才坐下,陳濟川即前來道:“相爺,你吩咐的事,我辦好了,這是底薄。”

陳濟川將一本幾十頁的賬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

林延潮看著帳薄道:“吾入閣為相三年,眼下為一品宰相,年俸不過米十二石,銀一百八十五兩,皂吏銀一百三十兩,鈔六千。”

“但這三年收得炭敬,冰敬,別敬等等卻有這麽多了……你隨我去庫房看一看。”

說完陳濟川掌燈跟著林延潮來到庫房裏查點。庫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著,見是陳濟川,林延潮立即開鎖開門。

但見金錁子,銀錠子高高低低擺滿木架子上,此外還有幾個大箱子,打開一看裏面也是放滿了散碎的雜銀。

林延潮看到這裏不由感慨。

這些錢都是入閣三年來各地督撫,官員進京所贈。

地方官員進京要以炭敬,冰敬,別敬的名目,給京官好處,這是官場常例陋規。

這幾品官都有幾品官的待遇,如林延潮這樣宰相又是多少?

當年另一個張文忠,以清廉聞名的嘉靖閣臣張璁感嘆。

頃來部院諸臣,有志者難行,無志者令聽,是部院為內閣之府庫矣。監司又為部院之府庫矣。

大意是‘部院大臣是內閣的府庫,而地方官員(監司)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庫。’

當年海瑞在淳安知縣任上曾開了一張單子,裏面列舉作為一名淳安知縣一年僅常例收入,一共是兩千七百多兩。

若一名官員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攤派索賄,在明朝已稱得上清官,這樣的官員不在少數,但海瑞之所以稱為大清官,是因為他連這筆常例的收入也拒絕了,因此家裏連肉都吃不起。

嘉靖朝一位清知縣,三年收入就有近萬兩。這些銀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然後又被他們用作進京打點京官的炭敬冰敬別敬等等。

明人筆記有記錄地方官的人情來往,如上司票取,撫按薦謝,考滿朝覲,有費至一千、二千、三千、四千者,夫此銀非從天降、非從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

沒錯,除了正常孝敬外,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遷調動,遭彈劾請人消災,都要另外用錢擺平。如此想讓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難。

然而後者的錢,林延潮入閣來卻一兩沒收。當然聚賢不避親還是必須的。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至於三年宰相……”

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當然這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是清朝說法。

也就是一名知府,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萬兩身家。林延潮還記得自己老師林烴,他任太平府知府時,當時太平府有規定,每年可從蕪湖關上繳千余金為郡守費,但林烴不要,並取消了這個舊例。

此舉被贊為清廉的典範,可以拿來大書特書。但明朝官場上能有幾名官員如海瑞,林烴這樣拒收常例。

看著一臉不明所以的陳濟川,林延潮道:“這十幾萬兩的常例銀子,都是各地官員的孝敬,我入閣以來一文沒動,眼下分作兩撥,一半拿去給學功書院作辦學之用,一半作資助京師寒家子弟作讀書之用。”

“相爺……”陳濟川吃了一驚。

林延潮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此事我考慮許久了。年少可以拿讀書當稻粱食,現在覺來還是稻粱好。”

“我把錢給學生,讓他們知道稻粱是稻粱,讀書是讀書,不要混為一談!”

林延潮想到這裏,看了庫房外自己府邸一眼。

百十個仆役丫鬟,車夫家丁等,維護園子花費,自己與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沒有一兩萬兩銀子確實也打不住。

但老家的產業,鐘騾子那的幹股,維持這份宰相的體面已是足夠了。

到了他這個位置,求財已是沒意思了。

四十四年後明朝滅亡,再多錢也是白搭。

國在家才在!

林延潮道:“賢而多財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要革除天下之積弊,首先持身一定要正。持身不正,別人就有了攻訐你的借口。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這就是欲正人則先正己。”

“但這散財之事,切記不要鋪張,更不要裝作不經意放出話去,此事我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為自己求一個心安。”

林延潮似與陳濟川吩咐,又似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