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等待

從任弘接到赴任文書起,就像送自家娃兒去讀書工作的家長一樣,將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為他準備了各種吃食:

主要是鹽腌制後曬幹的羊肉脯,以及這些天裏,任弘和羅小狗鼓搗的各種饢:蔥花饢、羊奶饢、肉饢……

可惜打鹵饢沒做成功。

“烽燧裏的吃食,比懸泉置可差多了,簡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邊,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後,怎麽做都覺得不夠,夏丁卯最後想了個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縣,請鐵官幫忙鑄口小鐵鍋,讓人捎到破虜燧?”

雖然桑弘羊被霍光幹掉了,但他在漢武帝時代一手建立的鐵專賣制度仍未動搖,漢初時蜀郡卓氏等冶鐵世家陸續衰敗,取而代之的是每個郡國皆有鐵官。雖然敦煌不產鐵,但也有小鐵官,負責鐵器的鑄造和貿易,嚴禁私賣和流入塞外。

懸泉置的大鐵鍋,還是徐奉德利用人脈,借著鑄釜的名義,讓相熟的鐵官工匠幫忙鑄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鐵鍋來牟利,隨著懸泉置好菜的名聲漸漸起來,敦煌的達官貴人家裏,大概都有意置辦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販賣是作死,只能從體制內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鐵官裏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對錢這麽渴望,還是因為那匹能吃的馬——好歹是西域的好馬,單喂幹草的話任弘自己都心疼,於是便摻些豆、麥之類,不知不覺,他半個月工資就沒了!

“為什麽沒被傅介子贈馬前,我覺得自己挺富裕的,現在多了一匹馬,卻覺得自己忽然好窮。”任弘欲哭無淚。

更讓人牙疼的是,當任弘想讓蘿蔔套轅拉車時,卻被徐奉德、夏丁卯、廄嗇夫三連否決:

“這麽好的馬,豈能用來挽車!?”

還是呂多黍主動請命,借著去效谷縣安樂鄉采買蔬菜的機會,幫任弘載一段行李。

任弘帶的東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還有冬衣夏衣、捆紮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後便要入冬了,烽燧裏雖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夠厚實,能凍死人!我第一次去時就凍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給任弘展示他當年戍守時的紀念,談之色變。

任弘離開的時候,整個懸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36人,都出來相送,除了夏丁卯外,從喂馬的廄嗇夫、剝羊的廚佐羅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媽,守角樓的材官,舂米的復作,竟是人人都面帶不舍。

因為任弘當佐吏的這半年,大概是懸泉置眾人最滋潤的日子,不管是官吏還是復作,都吃到了不少好東西,任弘雖然讀書識字,但對所有人,哪怕戴著枷鎖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禮。

作為置嗇夫,徐奉德被眾人簇擁在最前面,他拄著杖,望著長作揖的任弘久久無言,最後只扔給他一句話:

“到了燧裏,可要好好做燧長,別給懸泉置丟人!”

任弘今天頭戴黑介幘,身著皂緣黑袍,顯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眾人拱手:“臘祭時,我便會回來!”

回來,沒錯,在這陌生的時代裏,他好歹有一個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覺,任弘已將懸泉置當成家了,這裏有溫暖的熱炕被褥,有朝夕相處的眾人,有他熟悉的每個屋舍,東廚的鍋釜香氣撲鼻,糧倉裏的狸奴趴在房檐上,墻壁上的四時月令是他所畫,堆積如山的簡牘是他所書。

任弘自以為是幸運的,因為作為在這時代的第一站,懸泉置教會了他一樣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懸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運的轉機,等待歷史齒輪轉動的時刻。

“現在,我的等待結束了。”

但只要絲綢之路存在一天,懸泉置的等待,卻將一直延續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裏的眾人,面貌樸實,衣裳簡樸。他們都是一群無名之輩,是歷史長河裏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沒有留下自己的豐功偉績。

但他們的迎來送往,卻是絲路得以延續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驛卒;遠征異域的名將;手持節杖的漢使;為了和平與結盟,趕赴異域和親的公主;帶著異域特產,從萬裏之外風塵仆仆來到漢朝的安息康居使團……

懸泉置眾人夙興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們離開。

然後,繼續等待,下一個過客的身份使命,或許平淡無奇,或許驚天動地。

歷史的腳步不會為懸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輕輕一點,便走向下一個目標。

而今天,終於輪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離開的時候,他數次回頭,而懸泉置的眾人也久久佇立在外面。

忽然間,戈壁上起風沙了。

懸泉置的塢堡在黃沙吹拂下一點點模糊,一點點遠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