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其命維新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

“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河間國都日華宮中,年邁的夫子在上搖頭吟誦,講得抑揚頓挫,激動之時,幾欲也要擡起枯樹般的肢體,當真手舞足蹈了。

可坐下下面的學生,卻不覺得這花費了貫長卿心血寫出的《毛詩序》有何趣味可言,河間王太子劉元坐在堂下,雖然面上正襟危坐,可早就暗暗打了不知第幾個哈欠。

毛詩?遠沒有他那些姬妾的體毛有意思。

劉元心裏念著的是與良娣們的縱情歡娛,和伴當秋後遊獵走馬,以及明日即將抵達河間國的西安侯。通西域,斬胡王,娶烏孫公主,在少年太子聽來,一切都是那麽傳奇,可比這老夫子有趣多了。

“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貫長卿意味深長地說著這句話,目光看向劉元,這位河間王太子劉元有些獨特的癖好,用後世的話說就是……熱衷於接盤。

前些年燕王劉旦謀反失敗,遂自縊而死,王後、夫人隨其自殺者二十多人,但也有些沒有名分的姬妾跑出燕國,劉元當時不過十三四,竟一口氣收了三個。

在大漢,娶寡婦沒什麽大不了的,孝景皇帝就娶了嫁過人生過娃的王娡,還立為皇後。但過猶不及,故貫長卿想要以詩刺之加以勸誡。

然而劉元壓根沒聽進去,竟沒有任何反應,等到這堂課一上完,便朝貫長卿作揖,帶著隨從揚長而去。

等他一走,貫長卿看著有些空蕩冷清的日華宮,喟然長嘆。

“獻王之後,再無獻王啊。”

六七十年前,天下有三處學術中心,梁國,淮南國,以及河間國。梁孝王喜歡司馬相如枚乘等詞臣,出產了大量傳世的詩賦。淮南王喜歡道家方士,書寫了《淮南子》及大量楚辭。

作為孝武皇帝的兄長,河間獻王劉德的喜好便沒那麽花哨,他鐘情的是各種古籍,廣泛收集民間遺書,凡得善本,必定使人重金求來,一字不差的抄寫。因秦末大火而流散的《周官》《尚書》《禮》《孟子》《老子》之屬,皆失而復得。

集得圖書之後,劉德並未擱置於高樓,而欲將其聚殘補缺,較實取正,於是河間獻王遂築日華宮,置客館廿一余區,以待天下學士,又動用自己的奉養,對學者包吃包住,效仿齊國稷下學宮,讓他們不治而議論。

河間國的招賢成果斐然,有些人是沖著這待遇而來,也有人為了此地收藏的大量圖書。傳《毛詩》的毛萇,繼承《左傳》道統的貫長卿之父貫公,都在河間國做博士,河間學術,於斯為盛,貫長卿年少時有幸見到了那盛況。

只可惜,它們如同劉德的性命一樣,終究未能長遠。

站在門口望著河間太子劉元遠去,貫長卿有些落寞,河間獻王之後,河間王已經傳了四代人,卻再也沒出過一位好學的王,他們寧可將短暫的性命用於縱情聲樂,也不肯再用心通讀一經。

貫長卿知道這是為何,因為河間獻王因學術而聞名天下,也因學術郁郁而終啊。

他永遠忘不了元光五年春正月的那個夜晚,河間獻王已在彌留之際,召見他的父親老貫公覲見,貫長卿隨之入宮,聽到了河間獻王悲憤的遺言。

“陛下三月前召見,我獻上河間收錄圖書,又自詡經術通明,與席間公孫弘等問對五策,輒對無窮。結果陛下怫然不悅,忽然對我說,湯以七十裏,文王百裏,王其勉之,寡人甚恐!”

河間國學術大盛,河間王頗得儒生贊譽,甚至有人暗暗可惜他沒能當皇帝的,加上趙地儒學與朝廷推崇的齊學有異,在漢武帝看來,河間王這簡直是沽名釣譽,想要對抗未央宮啊!

這是誅心之言,河間獻王委屈,他感覺冤枉,卻又無從辯解。

這便是河間獻王三月來夜夜縱酒聽樂,故意毀傷身體的原因。

河間王自以為能說的話,其實不可言,那些無意的言行,卻被皇帝仔細用心解讀,最終定下一個他承受不起的罪名。

他給子孫的最後忠告是:“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我忘了做一個諸侯王的本分,汝等勿要學我,寧為庸碌之君,做一頭在圈中豢養待宰的彘,終日埋頭滿足於食那汙穢糞便,也萬不可有任何出格之處。”

諸侯無才,便是德,醉生夢死即可,何必深思。

於是河間王的子孫們,再對儒經提不起興趣來了,河間國也被推恩令砍了好幾刀,全國只剩下四個縣,賦稅減半,再也養不起大批學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