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周公

大漢的帛畫,美輪美奐,尤其是那些要放進墓葬裏的“非衣”,上有日月仙山、下有龍虎鬼怪,中間部分描繪的是墓主人的人間生活景象,線條流暢,色彩艷麗。

可擺在霍光面前的這幅帛畫,卻極其簡單,背景直接忽略,甚至連人物的臉也塗黑使之模糊不清。

畫卷居中而立的是個孩子,頭戴冠冕,身形幼小,似是一位君王。分立左右的是頭戴進賢冠的大臣,其中一位站立在右側,躬身執傘蓋罩在少主頭頂。其余眾臣則跪伏於地,正在拜見少年君王。

這幅帛畫可是霍光珍藏在家寶貝,出自黃門畫者之手,名為《周公輔成王朝諸侯圖》,是孝武皇帝所賜。

霍光在燭光下細細看著這幅畫,仍能回憶起十三年前,在甘泉宮接到這幅畫時心中的激動與感念。

他喃喃自語道:“老臣永遠不會忘記,更不會忘了先帝病篤之際,當著金日磾等人的面,對我說的話。”

“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在大漢,皇帝便是權力之源,是太陽,是唯一的光,只這簡單的一句話,便讓霍光這七尺出頭的身軀,在朝野投射下巨大的影子。

這幅畫和遺詔,是霍光以無功之身,一舉成為顧命首輔的唯一原因。

朝中功勞比他高,資歷比他老的大有人在,當聽聞這矮子竟為大司馬大將軍時,朝中多有不服。

而霍光用短短幾年時間做出的成績,讓這些人無話可說,或連嘴巴帶人一起消失。

接下來,他仿佛真拿到了周公的劇本,《金縢》有言,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

燕王劉旦是“管叔”,鄂邑公主就是“蔡叔”,加上上官父子、桑弘羊,他們走到了一起,合謀陷害霍光,儼然一出三監之亂。而一如成王不疑周公,今上也委任霍光,有驚無險地平定了謀反,殺得人頭滾滾。

事後霍光還連那個經常坐小馬車入朝,被比喻成“召公”的丞相車千秋一起打倒了,自此威震海內,大權獨攬。

天下遂贊曰:“大將軍抱持幼君繈褓之中,布政施教,九州晏然,雖周公亡以加也。”

但霍光心裏明白:“謬贊與諂媚而已,老夫離成為‘周公’還差得遠呢。”

周公是姬姓,周武王的親兄弟,故可以阼階攝政。而霍光不過是老皇帝的寵信的臣子,是輔而非攝,遲早是要還政的。

元鳳四年正月,劉弗陵滿18歲,加元服朝高廟,正式宣布成年,而霍光以皇帝身體不適為由,既已冠而不歸政。

巧合的是,當年五月丁醜,孝文廟正殿挨了天雷起火,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惹得滿朝皆素服,雖然霍光讓太常等人免職背了鍋,六月份又大赦天下。

但齊學的儒生們已上躥下跳,有幾個人更說什麽:“光無周公之德,然秉政十年,久於周公,故正月加元服,五月而災見。”

所以他才那麽討厭齊學儒生,對任弘樂遊原引雷持贊許,甚至故意讓新年號叫“元霆”。

有人希望他大政奉還了,但霍光恍若未聞,之所以牢牢把持著權力,一來是皇帝身體確實不太行,心疾時好時壞。

二來,他被親家上官氏背叛過一次後,也明白了刀劍必須在自己手中的道理。權力放下去容易,想要再拿回來卻很難,與其將性命安危寄於他人,還不如攢在自己手裏。

至於第三嘛,霍光想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完,故十年不夠,再加五年還差不多。

他曾問過精通《尚書》的魯學領袖,大鴻臚韋賢周公之事,韋賢言簡意賅地告訴他:“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樂,七年致政成王。”

霍光聽後感慨:“七年便能做到這些,我不如周公遠矣。”

可在心裏,霍光卻是將自己的政績一一對比過的。

“平燕王、蓋主、上官、弘羊之謀,是為救亂。”

“滅龜茲,逐西羌,是為踐奄。”

“設西域都護府,通南北道,此乃建侯衛。”

“我輔政迄今十三年,百姓充實,四夷賓服,長安恢復繁榮,大漢從孝武晚年的危局轉危為安,這也算營成周,為後世奠基了。”

制禮樂就算了,他不懂儒學經術,甚至打心裏討厭儒生,做不來,延續先帝時奠基的制度,加以損益即可。

撇去這一條,距離霍光成就周公那樣的事業,還差什麽呢?

“東征,克殷!”

霍光收了帛畫,擡起頭,那幅任弘制的天下輿圖掛在他書房之中。

對於大漢而言,誰是殷商呢?

當然不是任弘報上來的所謂前朝余孽,遠在兩萬裏外的“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