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上官

霍光拍得很輕,可這話語中的敲打猶如巨錘猛擊,任弘只感覺肩膀都要垮了。

好在雙腿還立得住,多年來的行伍生涯,在西域河湟出生入死,對一個人意志錘煉是很有幫助的,若換了還在懸泉置做小吏,剛穿越的自己,受此驚嚇……

肯定直接跪了。

任弘還站得住,且面色沒有大的驚懼,也因為那一日皇帝召見問對時,他的回答,十分小心,哪怕今日再復述一遍,也無所畏懼。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任弘立刻垂首,對霍光低聲道:“下吏當日得陛下謬贊時也說過。冠軍侯一直是弘少時仰慕的英雄!小子雖無衛霍之方略,但也當大漢掃清胡塵盡綿薄之力,願再復封狼居胥的偉業!”

下一句,則是他今日才補上的。

“在天子和大將軍麾下!”

有毛病麽?

一點毛病都沒啊。

其一,我沒有向皇帝表忠心,進讒言,與之聯合對付霍氏。

其二,我與大將軍的目標,是一致的,更願為君馬前卒。

也是啊,他任弘跟賢良文學從一開始就不對付,怎麽可能與之為黨?

這一點,霍光自然也清楚,這忽如其來的攤牌,只是敲打敲打任弘,告訴年輕人一個道理。

別自作聰明。

順便讓他收起多余的心思,乖乖聽話。

因為霍光也需要任弘。

不僅是征匈奴時有用,還有今日入宮,霍光非要拉了四個非其黨羽的人進去,其中有蘇武這種名重天下的人物,任弘這種拒絕了他招婿,絕非霍氏一系的列侯,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大將軍一邊極其攬權,連皇帝都監視上了。卻又愛惜羽毛,還是想做周公啊。

見任弘沒被嚇趴下,霍光又暗嘆了聲可惜,他若做了霍氏女婿,該多好。

這時霍雲也已排除危險出來了,步履匆忙,到霍光耳畔說了如此這般,大將軍再不耽擱,立刻帶著群臣進了溫室殿。

進殿的路上,任弘心裏想的卻是,將自己與皇帝密談的內容泄露出去的,究竟是誰?

第一嫌疑人自然是當日在場的金建,可瞧他關心皇帝安危,慌張到開車撞殿門上的做派,又有些不似。

任弘的目光,不由瞥向了一同入內的奉車都尉金賞,越發覺得這霍家的四女婿可疑。

沒想到啊沒想到,大漢忠良金日磾的兒子,居然是雙面間諜!任弘還是小覷了他啊。

金賞似乎感受到了任弘的矚目,擡起頭回望過來,竟沒有躲閃,反而笑了一下,笑裏滿是無奈。

劉弗陵將這位玩伴當成金日磾第二,忠誠厚重,可作為霍光女婿的金賞,深知大將軍的可怖之處。霍氏黨羽盤根錯節遍布朝野,未央宮裏也盡是其眼線,怕的就是落了呂不韋的下場。

從始至終,都只是劉弗陵自作聰明,一切都落在霍光眼裏,只是未加幹涉,任由天子絞盡腦汁。

再加上小皇帝身體本就不好,一旦山陵崩,金家除了大將軍,還能依仗誰呢?

任弘復又望向前方霍光那雖然不高,卻撐起了大漢半邊天的身軀,這姜,還是老的辣啊!

“在河湟,在西域,我可以逞逞虎威,可回到長安……我還是做狐狸吧。”

他知道,往後得十倍小心,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了。

……

溫室殿內,上官小皇後一直在輕聲啜泣,雖然皇後詹事要求她做好“天下母”,不輕易流露感情,可這也太難為一個年僅15歲,放後世才剛初三的小姑娘了。

因為椒房殿離此較近,上官小皇後最先抵達,也目睹了丈夫最後的清醒時光,以及之後持續的暈厥。

據金賞說,天子先是胸口卒然大痛,咬牙噤口,而後舌青氣冷,汗出不休,陷入昏迷。

期間天子奇跡般的復蘇醒來一次,還保持著清醒,並對上官皇後說了幾句話,而後便再度昏迷,再未睜開眼。

見皇帝手足烏青,上官皇後猶豫之後握上去時,不由打了個寒顫。

冷如冰,像極了臘月的雪。

上官澹還帶著嬰兒肥的稚嫩臉上,滿是惶恐和畏懼。

她害怕生死離別。

始元四年,上官澹才5歲,便被祖父、父親送入宮中,初封婕妤,月余,立為皇後。

她可以說是在宮裏長大的,最初時懵懂,還以為父母不要自己了,抱著母親的腿撒嬌,死死拉著車門不放,進了宮也終日哭哭啼啼。

而那時候劉弗陵也才12歲,年少多慧,自然沒耐心與這動不動就紅眼想父母的小哭包玩耍,不愛搭理她,偶爾共食完畢,就拂袖而去。但宮裏生活還算愜意,除了地方大點外,與尋常的貴族淑女沒什麽不同。

但元鳳元年,上官澹8歲那年,劇變襲來,祖父、父親因為參與推翻大將軍的“謀反”,上官氏一夜之間族滅,只有她活了下來,多虧了霍光外孫女的身份,得以繼續在宮中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