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北庭

楊惲雖然被辛武賢打掉了顆門牙,卻絲毫阻止不了他那張嘴針砭時弊,在聽說韓增為堅昆兵所阻,未能追上右賢王後,便開始痛罵李陵。

“我外祖父太史公曾冒死在孝武面前為李陵說情,認為陵事親孝,與士忠信,為將智勇,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有國士之風,然惲以為不然。”

楊惲是那種心眼小且睚眥必報的家夥,對害了他外祖父下蠶室的李陵絕無好感,也不管吳宗年還在任弘帳中,就批判起來了:

“李陵策名上將,出討匈奴,墜君命,挫國威,不死於王事,不可以言忠。屈身於夷狄,束手為俘虜,不可以言勇;喪戰勛於前,墜家聲於後,不可以言智;罪逭於躬,禍移於母,不可以言孝,四者無一可。不死何為?”

楊惲罵得痛快,吳宗年見過李陵,還受過其恩惠,而那種身陷敵國,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的感覺,他最清楚不過了。只弱弱地說道:

“雖然確實難承忠孝智勇之名,但彼之不死,可能是宜欲得當以報漢也,或許是因為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

楊惲搖頭:“李陵和吳君可不同,軍法,將軍校尉以城邑亭障反,降敵國,皆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李氏族滅並無問題。”

“我曾從我父處得見李陵《答蘇武書》的副本,確實說過類似的話,還引用範蠡、曹沫來自比,何其荒謬!會稽之恥,蠡非其罪;魯國蒙羞,沫必能報,所以這二位不必死。然李陵苟且偷生逃避死亡,使自己降低身份受制於匈奴。即使他真有拳拳報國之心,當如吳君一般在內發難,再不濟,也可以像趙破奴那樣被俘兩年逃歸。”

“可如今二十余年過去了,李陵又有什麽作為呢?但患漢之不知己,而不自內省其作為,堂而皇之做了匈奴小王,辮發左衽,阻截我軍,保護右賢王離開,叛漢逆臣明矣!而遂亡其宗,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不亦可乎?”

楊惲其實是最希望李陵能做點什麽的,比如將右賢王綁了送過來,如此便能證明外祖父當年判斷是對的,被牽連下蠶室是千古奇冤。

“我看他死後,非但無面目見孝武,更無面目見我外祖父、蘇子卿了!”

吳宗年不敢再言,任弘倒是止住了楊惲:“當初一念之差,便謬之千裏,事已去矣,將復何言?不過他能找到蘇公僅剩的骨肉並送歸,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吧。”

相比於後世還將爭議兩千多年的李陵,任弘更關心的是接應右賢王的那兩部,呼揭和堅昆的詳細情形,遂細細問起在右地待了四年的吳宗年來。

“呼揭,位於金山以南,高鼻深目,與匈奴異種,狩獵放牧為生,其地多貂,單於叔父為呼揭王,勝兵萬騎。”

“堅昆亦然,位於呼揭西北,丁零以西,康居、烏孫以北,為匈奴西北鄙國,從車師去堅昆,要走足足五千裏行程,隨畜牧,亦多貂,有好馬。李陵被封為堅昆王,已治其國近二十年,堅昆遂強,勝兵亦萬余騎。”

這兩國都是冒頓單於時征服的,不少呼揭人被俘流散於匈奴為奴仆,後來隨著匈奴人南遷進入中原,成了羯人。

堅昆便是唐代時的黠戛斯,該國地在後世西西伯利亞平原葉尼塞河上遊,後來慢慢向南遷徙形成了吉爾尼斯……不對,是吉爾吉斯人。

細細詢問後,任弘在大軍東返即將抵達東且彌,也就是後世烏魯木齊的前一夜,攜帶自己的計劃,再度拜見了趙充國。

“蒲類將軍,如今右王慘敗北遁,天山南北再無匈奴,東西且彌及車師等邦甘心附漢,然勝之易守之難,下吏在想,往後大漢要如何經營此地?”

橫掃右地,將右賢王都打跑了,這麽大的戰果,是出兵前沒有想到的,西域北路太大太遠,漢軍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駐軍,必須有所取舍。

這也是趙充國近來考慮的事,見任弘主動提及,便道:“強弩將軍也與我商量過,他認為當放棄天山以北,只守天山以南的車師等地,慢慢屯田經營,道遠以為如何?”

那匈奴人就又能重返天山北麓,這場仗就白打了。

天山是南疆和北疆的界線,它確實是太長了,任弘他們跑了三個月,從伊吾趕到熱海,足足四千漢裏,但也只是從東天山跑到西天山,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那巍峨瑰麗的峰巒裙邊。

任弘道:“車師乃匈奴出入西域中樞,又可屯田積谷,確實重要,但若只守車師而全然放棄天山以北,實在是可惜啊。”

“因為西域南北兩路,北可制南,南不能制北!”

這是由地理環境決定的,南疆意味著一望無際的塔克拉瑪幹沙漠,零星點綴的綠洲和無盡的戈壁灘,即便羅布泊還廣袤,也無法改變它的整體幹旱,可養活的人口極其稀少。分散的綠洲農耕城邦,很難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