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伊尹

元霆元年八月十一,夜漏未半,天色格外陰沉,烏雲遮蔽了星月,這種久陰不雨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多日,初秋的長安城炎熱而沉悶,讓人恨不得閃電快些撕破層雲,痛痛快快來場驟雨,哪怕它會讓現有的世界面目全非。

田延年很期盼這樣一場雨,他正在大將軍幕府偏廳裏,有些坐立難安。

先前奉霍光之命,張安世已被請來,二人一路同車談笑,如同往日般親密。

而大將軍讓張安世入內談話,田延年則留在了偏廳待命。

這地方讓田延年想起許多年前,自己還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時,供職於大將軍幕府,就經常在此等待大將軍接見。

大將軍慧眼識才,提拔了他為長史,剿滅上官桀、桑弘羊時田延年出了大力,又被提拔為河東太守。河東乃是大將軍故鄉,諸霍雲集,豪強違法,田延年選拔尹翁歸等以為爪牙,誅鋤豪強,奸邪不敢發,由此揚名。

河東在文景時出了一位酷吏郅都,號稱“蒼鷹”,田延年因為身材矮胖,眯起眼睛的樣子好似梟鳥,被河東人稱之為“蒼梟”。

後來入朝為大司農,躋身九卿,進入中朝,也算功成名就,可隨著大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田延年就越發擔憂。

為自己,也為霍氏。

自古以來,鮮有位極人臣而能善終者,更別說劉家天子薄恩寡幸是出了名的。從劉邦起就是如此,淮陰侯或許是冤案,彭越之誅實在太過淒慘,蕭何也不得不自汙。

孝文、孝景就不必說了,對國家有大功的周勃父子、晁錯都沒有好下場,孝武性情乖戾,亦是伴君如伴虎。

若是大將軍持家有方,家眷低調做人也就罷了,可偏偏事業上堪稱完人的霍光,家中事卻一言難盡。就拿霍夫人顯敢幹預皇帝宮闈之事來說,田延年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比自己膽子還大。

他冷眼旁觀,只覺得就算大將軍能夠善終,霍氏恐將族矣,連他們這些霍氏故吏,也要一起陪葬。

勸是沒法勸的,大將軍不喜歡別人幹涉他家事,身上的霍氏印記也洗不去,他田延年,也是個從一而終的人。

那就只能想另一種辦法了。

“既然能有田氏代齊,為何就不能霍氏代漢呢?”

這心思在數年前萌生,但孝昭在時,田延年不敢有所動作,可天亡劉漢,孝昭早逝,新天子又是這般德行,真是天賜良機。

他此番利用石顯博得劉賀信任,縱其欲而使之放,養其惡而使其成,讓大將軍越發厭惡皇帝,順便將在地方握有實權,會危及霍氏的田順、廣陵王除去。

然後再將大將軍可能產生的懷疑,引到劉賀之後最可能繼位的劉病已,以及張安世那兒去。

借廢立試探朝臣之意,借討伐匈奴為霍氏立威,補上大將軍沒有武功的短板,然後再慢慢造勢。

田延年不天真,田氏代齊耗費百年時間,霍氏代漢,少了十年絕不可能。

正在他踱步時,任勝卻回來了,在那蠢皇帝並未察覺的情況下,未央宮已經悄悄戒嚴,杜延年也已去北軍調霍光的女婿等在長安布防。

任勝還帶回了一個消息:“多虧了大司農提醒,我方才讓人查了查市坊中,近來確實有個傳言。”

“哦?”田延年故作好奇:“是何傳言?”

任勝嘿然:“說是孝昭元鳳三年時,上林有柳樹,枯僵復起,蟲食葉成文曰,公孫病已當立!”

元鳳三年,孝昭一度病重,導致當時謠言並起,不過這種傳言當時不傳,時隔數年才追溯,是不是太假了?

“彼輩太明目張膽了。”田延年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是想要借輿情,為皇曾孫造勢啊。”

任勝頷首:“如此更坐實,確實有人在暗中密謀。”

田延年微笑不語,其實元鳳三年時,真出了一件異事,那就是泰山大石忽然自己立起。

魯地大儒眭弘就此事上書,稱:“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裏,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

那會正值大將軍開完鹽鐵會議,除掉上官氏,權傾朝野,天下稱譽,儒生當時也很喜歡他。眭弘投機唆使此事,所指的賢人是誰自不必說,卻不料被霍光以妖言惑眾處死。

但就是那些話,讓田延年生出了“霍氏可代漢”的念頭。

不過他也意識到,大將軍似無此心,這一關很難過,這也是田延年不敢暴露目的的原因。

“張安世一貫善於作偽,花言巧語,我這就進去將此事稟報大將軍。”

任勝入內後,田延年松了口氣,這件事,應該能加深大將軍對張安世的懷疑吧。不管張安世如何否認,劉賀若被廢,獲利最大的確實是劉病已,和與之有撫養之恩的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