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殉情

“這份《德道經》卻是從石渠閣中所得,雖然才五千余言,但朕卻足足讀了一個月,欲再學起注,卻找不到一位合適的人引導,放眼朝中多為儒者,唯獨宗正修黃老術,還望宗正指點於朕。”

朱絲欄墨的帛書老子擺放在溫室殿案幾上,《德經》在前,曰:;老子上經。《道經》在後,為老子下經。而坐在皇帝劉詢對面的,乃是宗正、陽城侯劉德。

劉德忙道不敢:“敢告於陛下,自老子西行後,世間諸子頗有習老子而為其作注者,韓非撰《解老》、《喻老》,然偏於刑名。而秦末時,有齊人河上公作《河上公章句》,以道經在前,德經在後,亦稱《道德經章句》,然偏於神仙陰陽之說。這二者皆有所長,陛下若欲習老子,可一並學之。”

劉詢頷首:“有傳聞說,孝文皇帝曾親自去齊地受河上公之書,從此手不釋卷?”

他是向這位偉大的先祖看齊的,而孝文皇帝為政,確實有道家“無為而無不為”的影子。

劉德搖頭:“恐是傳言,然孝文皇帝確實喜好黃老之術,連帶著竇太後也頗愛《老子》。太後早盲,但常讓宮女讀給她聽,後來更令諸竇子弟與孝景及三公大臣列侯皆學黃老。”

那時候,黃老才是官方正統學說,儒家反正是在野的挑戰者,因為竇太後惱怒儒者轅固生埋汰《老子》,說這是小戶人家讀的書,甚至還將他投入野豬圈裏,幸好轅固生劍術不錯,接了漢景帝派人扔進來的劍,一下就捅死了大野豬。

不過黃老很快就盛極而衰,為五花八門的儒術所取代,汲黯算是最後一批在朝的黃老擁護者,其余多去南邊投靠了淮南王劉安,留下《淮南子》和諸多楚辭後,就因為劉安父子謀反一哄而散。

當年劉安謀反暴露時,劉德的父親在朝中做宗正,參與了審訊,得到了淮南鴻烈和一大批道家書籍,這便是劉德依然修習黃老的緣由,但這一學說已經從當年的治國之策,變成了做人修身之法。

劉詢想要從中學的便是這點,老子中許多話,讓他感同身受。

譬如“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那些才華橫溢的人,都常假裝長得跟傻子一樣,這樣泯然於眾人,才不會招致危險。而莊子說得更明白,“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一個頭角崢嶸的人,遲早是要吃虧的,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所以關鍵就在於要學會“藏”。

這個字,也是兩年前,西安侯任弘臨別所贈錦囊裏給劉詢的泣血贈言中最重要的一點。

與劉德聊了會黃老之術,劉德卻輕咳一聲,提起自己今日入宮的任務來:“陛下,先前禦史大夫上奏疏請立皇後,而丞相及群臣也莫不附和進言,昔日秦始皇不立後而天下亂,先時陛下為孝昭服喪,故不選采女,不立嬪妃,如今社稷無嗣,不可不早立皇後,以承宗廟啊。”

孝昭皇帝就是因為無嗣才讓朝局產生了動蕩,而當今天子守了三年孝後,也變得有些清瘦體質偏弱,這讓群臣膽戰心驚,立後和早點生個太子,就成了比對付匈奴、開拓西域更重要的事了。

劉詢頷首:“公卿議更立皇後,皆心儀霍將軍小女,宗正以為如何?”

“霍氏門著勛庸,地華纓黻,而大將軍小女夙稟成訓,婦道克修,可為良配。”

劉德今天來就是要替大將軍家說媒的,隨著今上在皇位上很快就要坐滿三年,大將軍對劉詢是越來越欣賞了,還有什麽比君臣聯姻霍氏為外戚更能讓朝局穩固的呢?哪怕是蘇武與劉德這類劉氏純臣,也樂見其成。

然而劉詢心裏卻在暗暗罵他們:“任道遠如此,你劉路叔也如此,汝等拒了與霍家的聯姻,嘴上說著當不起,實則是怕霍氏之女強橫,如今卻拼命想要說服朕立霍氏女為後。”

但憤怒只能壓在心裏,等打發走劉德後,劉詢獨坐在溫室殿裏,摸著自己的喉頭。那份因為生怕被別人發現不敢藏也不敢燒,而在深夜裏硬生生塞進嘴吞下肚裏去的紙條歷歷在目。

那紙條是西安侯府特制的,折疊好塞在錦囊裏,上面用蠅頭小字寫了不少話,皆是“臣弘泣血再言”。

也不知是真泣血了還是有汗,反正紙條有點鹹,讓劉詢皺著眉嚼碎吞下去後有些想吐。

除了提議天子可多學《老子》,以及一些只言片語只能靠他舉一反三的施政建議外,任弘在紙條上花了一半的篇幅,用一個故事來警告劉病已。

“太後以呂產女為趙王後,王後從官皆諸呂也,內擅權,微司趙王恢,王不得自恣。”

“王有愛姬,王後鴆殺之。王乃為歌詩四章,令樂人歌之。王悲,六月即自殺。太後聞之,以為王用婦人棄宗廟禮,廢其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