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小棉襖

本始三年秋,隨著氣候一天比一天冷,作為都護府最大的生產基地,樓蘭道的莊稼也陸續成熟。

過去兩年間陸續從內郡遷到這的數千漢人遷虜移民,和上萬樓蘭農夫一起,在孔雀河三角洲的肥沃土地上種植粟、麥。

他們大多穿著野生羅布麻紡織而成的衣物,幹完活則披上一件臭烘烘的羊皮裘抵禦寒冷的秋風,西域的白天往往酷熱,夜晚卻極其寒冷。隨著人口增長,原本供過於求的羅布麻布告罄,光靠采野生麻紡織已然不夠了。

布料是區分階級最好的辦法,貴族們當然不會穿平民的粗劣衣服,他們身上披著來自大漢的絲綢,手裏捧著精美的漆器耳杯,以之為貴。

樓蘭沒有於闐、莎車的玉石礦,葡萄也不若車師那般出名,能用來交換的貨物不多,除了地裏的糧食外,就只有另一種樓蘭道官府分發種子給貴族們種植,揚言可以用來換錢的東西了。

那是長著簇茸白色小鈴的作物,不能用來吃,卻是樓蘭最有價值的東西,西域稱之為“白疊子”,都護稱之為“棉花”。此物來自蔥嶺以西的河中,六年前被引入鄯善。任都護赴任後,鄯善棉種已多,便擴種到了樓蘭,作為當地主要經濟作物。

眼下正值棉花成熟之季,樓蘭人收割完糧食作物後,會從這些齊腰高的作物上摘下柔軟的棉球,真是累人的活,幹一天腰好似要斷掉,得在貴族鞭子逼迫下才能做完。

而後將這些棉鈴放在籃子裏,帶回泥土和荊條建造的小屋中,在那兒,他們的妻女會就著白天的陽光,費力地把棉籽用手捋下來,然後把棉花放蘆葦席子上拍軟裝筐,上交給貴人們作為賦稅。

貴族再將這些棉紗轉交給樓蘭道長黃霸,自有官府的小吏提著秤一一稱量,當場喊出重量,給予他們五銖錢。五銖錢已經取代了絲帛,成了新穎的貨幣,可購買各種來自漢地的奢侈品。

就這樣,棉花作為媒介,在樓蘭農夫、貴族、漢官手裏完成了一個循環。

黃道長則在仔細檢查各家棉花的質量,只自嘲道:“衣食農之本也,在內郡時地方官鼓勵桑麻,可桑蠶乃是禁物,不得出玉門關。本地的麻又不足以抵禦寒冬,只能鼓勵制皮和此物了。”

任都護是將樓蘭當成後方農業、手工業基地打造的,大筐大筐的棉花收上來後區分開來。質量好的那一批,會被送到孔雀河畔的露天工坊裏。

這裏有一群來自身毒的織奴,是任都護托粟特人買來的。身毒便是印度,乃是棉花的原生地之一,也是世上最早開始紡織棉布的文明。身毒人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毗濕奴用陽光和棉花,為自己編制了第一件衣服。

身毒棉布柔軟、耐用、輕盈,易於染色和清洗,如今早已在安息、犁靬、大秦流行,只是在漢朝的絲綢流入後,從頂級奢侈品的行列跌落,成了稍貴的消費品。

倒是在中原,此物更加稀少,珠崖郡的白疊布一直是名貴的貢品。在長安,穿一件身毒花紋的棉布衣上街,可比穿貂戴絨拉風多了。

而在任都護的設想中,樓蘭的棉布,將作為當地的拳頭產品,制作細布入貢長安,再冒充身毒棉布,在市場上賺取利潤,如此便能讓西域與南方試種棉花的南海郡一起,成為大漢推廣棉花的兩個源頭。

但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黃霸來工坊巡視時,卻見身毒織工們熟練地將棉紗撚成細細的白線,然後用一種背帶式織布機織布。這是簡單的工具,由兩根綁著經紗的木棍組成,一根掛在樹上,另一根掛在織工身上,織工用身體重量將經紗拉直,然後在經紗之間不斷地來回編制緯紗,如同永不休止的舞蹈——這些面容黑褐的身毒人確實也很愛跳舞,一言不合就又唱又蹦,攔都攔不住。

他們十分賣力,可織出來的布,總是不盡人意,相較於粟特人販來的正宗身毒棉布,樓蘭棉布質量粗糙得讓人害臊。

身毒織工嘰嘰咕咕地解釋,譯者稟報黃霸:“身毒織工說,這棉與身毒棉不同,身毒棉是高大的樹木,而這種河中棉(非洲草棉)卻是草,雖然長得快還耐旱,但棉鈴小,且脫籽不易。棉絲短,故只能織出粗布。且天氣幹燥,織布時棉紗易斷。”

“汝等織不好布就怪天氣太幹?”

黃霸慍怒,讓人懲罰了身毒織工,看她們以後還敢不敢說謊找借口。

直到晚上回了家說及此事,黃霸的妻子笑得不行:“良人居然真不知道天氣太幹,確實會讓布絲經緯易斷麽?”

黃霸愕然,他雖然起於基層,但家境富庶,從來沒織過布啊!且所治的地方都是依山傍水的富饒地,也沒有樓蘭這般極端的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