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介子棄觚

魏相當著天子和大將軍以及諸多任弘故舊同僚的面,指摘他欲助南烏孫滅北烏孫,是“徇私”。

最大的理由是烏孫太後解憂將碎葉川數百裏予瑤光為封地,都護的妻子成了南烏孫的翕侯,他同烏孫的關系便不再簡單,任弘如今欲滅烏就屠,或許並不像奏疏上說的那麽一心為公。

“秦昭王時,相國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齊取剛、壽,以廣其陶邑。如今亦然,臣聽聞,西安侯安樂外國,無內顧心,戰勝攻取則利歸於烏孫與都護之妻,戰敗則結怨於城郭諸國,而禍歸於社稷。”

這確實是朝中文臣擔心的事,但卻觸了武將們的忌諱,畢竟他們也沒少被指責“妄開邊釁”。

魏相話音剛落,殿下前排便有一位卿士站了出來,與旁人雙手作揖不同,他左手受過傷無法動作,只死沉沉地垂著,唯下拜以右手叩地。

“請陛下恕臣死罪!”

卻是前幾年從西域調入朝中,擔任“後將軍”,進入中朝的傅介子。

劉詢讓他免禮:“義陽侯何罪之有?”

傅介子擡頭笑道:“咆哮朝堂之罪!陛下、大將軍,臣介子,要罵人了!”

他旋即看向魏相,收起了笑:“敢問魏大夫,去歲匈奴單於勒兵十萬騎大軍壓境,而朝廷以旱蝗不能救北庭。西安侯以區區數千輕俠士卒,倚高廟之靈,總百蠻之君,攬城郭之兵禦之。而後高昌壁一戰,西安侯親執桴鼓,安平公主將烏孫兵助陣殺敵,遂斬右奧鞬王,歸懸北闕。”

“當此之時,魏大夫何在?”

“單於頓兵半載,終究無功而返,遂遭雪災,匈奴大損內亂。此戰斬首雖不多,然力挫單於,使大漢揚威天山南北,立昭明之功,萬夷懾伏,莫不懼震。匈奴呼揭王見狀,鄉風馳義,稽首來賓,願守北藩,累世稱臣,西域遂安,此西安侯之功也。”

“當此之時,魏大夫又在何處?”

“古人雲,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烏孫乃大漢兄弟之邦,如今更為解憂公主臨國稱制,西域但有所求,莫不應允,一心助漢滅胡。只礙於烏就屠在北,故不能盡力東向。”

“西安侯奏疏中說得明明白白,除此後患,烏孫歲後方能頃國之力,盡五萬騎,助漢滅胡,席卷右地,雪燕然之恥!今魏相反誣其徇私,狺狺狂吠,竟說西安侯欲效穰候之私。依臣看,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倒是魏相,欲學範雎,進讒言使秦昭王阻白起滅趙也!”

傅介子可不是單純的武夫,他當年十余歲便好學書,但有一天卻忽棄觚而嘆曰:“大丈夫當立功絕域,何能坐事散儒?”

倒是和後來任弘在懸泉置所發豪言像極,只不過傅介子是原創,連班超都是照搬此言,而任弘則是赤裸裸的剽竊名言。

不過如今,哥倆倒是提前將“棄觚投筆”的典故湊齊了。

而當年傅介子撂下這句話後,就毫不猶如投入了武夫的事業,只是老底子仍在,引經據典起來也不在話下,他最看不慣讀書人不流血不流汗,一張嘴就想否定邊將的勞苦。

“將士黃沙雪山之間出百死,入絕域,於塞外枕戈待旦,迎胡虜箭矢如雨,風吹日曬,何來安樂之說?陛下,魏大夫竟以為那是享樂,依臣之見,大可送他去西域試住三載!”

難得上一次朝的蘇武也站出來替任弘說話。

“陛下,大將軍,《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則專之可也。兵法亦言,將在外,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身在絕域之將,臨敵之機稍縱即逝,故少有千裏而請戰者,義陽侯先前救烏孫便是事後補奏請準。但西安侯不同,事無巨細皆遣使來報,遇上征伐等大事,更是得朝廷允許方才動兵,絕無擁兵自重之意,若是不分皂白揣度,恐怕會傷了西域吏士之心啊。”

傅介子和蘇武兩位混合雙打之下,好像顯得魏相是小人了。

他卻也不虛,再拜道:“義陽侯與典屬國所言極是,西安侯有功,臣亦聽聞其與陛下乃微時故交,但朝廷自有制度,絕不可因此放縱!”

“將軍出征,封疆之吏,常使妻子家眷在國中為質,然西安侯夫人借省親之故,三年不還。”

“身為人臣不可外交,昔日莊助納淮南王之禮而誅,李廣受梁孝王之印而見斥,內諸侯尚且如此,何況烏孫還是戎狄外邦。”

魏相繼續面陳:“更何況,軍旅之後,必有兇年,如今內郡剛剛才從地震中緩過來,邊郡則仍有旱蝗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萊之實,常恐不能自存,難以動兵。”

“出兵雖勝,猶有後憂,恐災害之變因此以生,上天以星辰孛於西方,便是對此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