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在滔滔的長河中(第2/3頁)

這些事耗盡了最後的精力,接下來霍光與劉詢的對話,已經有些亂了。但這恰恰是霍光想要的效果,只有這樣,才能情真意切。

“賢良文學雖多為腐儒,不足以任大事,但卻不能像秦始皇帝那般公然罷黜驅之,而應效世宗,崇其地位宣揚其學說,卻只做虛職不為實務。”

“臣死後,陛下可找個由頭大赦天下,讓郡邸獄中的魏相、梁丘賀等人獲釋,再增加博士弟子數量,使之不治而議論。譬如楚狙得棗,彼輩自然心滿意足,為陛下歌功頌德。”

“臣執政偏嚴苛,陛下可持之以寬,如此天下人自然會欣喜,很快就會忘了老臣。”

這簡直是自己做壞事,將好名聲留給天子的意思了,劉詢大為感動,那點因大將軍專權而產生的怨恨,也在這位將死老人絮絮叨叨中消解了大半。

“臣兄驃騎將軍去病從軍有功,病死,賜謚景桓侯,而侄冠軍哀侯亦早夭,絕無後。臣兄孫霍雲雖不肖,但亦可繼為嗣孫,另有雲之孿生兄霍山,亦無封,臣光願以所封東武陽邑三千五百戶分與山。”

天子許之,唯唯應諾,像極了聽老父臨終訓話的兒子。

不過才過了片刻,霍光就又將此事說了一遍,這已不是作偽,而是一向精明的他已經糊塗了。

劉詢十分耐心,默默聽著,甚至為霍光掖了掖被角。

而之後,女兒霍成君也哭哭啼啼上前來,說近日來已有了身孕,定能誕下太子,讓霍光安心。

好事,這是好事啊,霍光長舒一口氣,這樣一來,他就再無牽掛了,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待到霍光再醒來時,皇帝已經不在,他的老妻、兒子、女婿們過來,說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淩晨。

真是快啊,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盡情霍禹等滿懷期盼,但霍光甚至連給家人的遺言也沒有,只喃喃說出了他人生裏最後一句話:

“我夢到阿兄了。”

……

在夢中,霍光確實看到兄長霍去病,他身披金甲聖衣,騎著矯健龍駒,馬蹄踏著七彩祥雲,飛也似的馳騁而至,來到身邊審視自己。

仿若平陽舍中初見那般,大英雄笑問羞澀緘默的霍光:“為何總低著頭?”

霍光掙紮著想坐起來,伸手想要拉住哥哥。

但霍去病卻至而復去,大氅翻飛,他就只能跟著其馬蹄印跑,跑著跑著,聽到了喧嘩的水聲,看到了更多的人縱馬在前。

當先的是戴著劉氏冠的孝武皇帝,是他老年的模樣,年六十余,發不白,更有少容,依然那麽英明神武,騎著汗血寶馬。聽說當年他也經常這樣,常晨往夜還。與霍去病等十余人,皆輕服為微行,且以觀戲市裏,察民風俗。

看著那熟悉的面孔,霍光眼角流出了一行淚。

是啊,他年輕時的願望,不過是追隨孝武、霍去病二人身邊,做一個持虎子的小跟班而已,那沉甸甸的天下,怎就砸到自己這個普通人肩上了呢?

孝武和霍去病身旁還有許多人,霍光一一認了出來,身著戎裝的是衛青,手持漢節是張騫,著獬豸冠拎著只老鼠的是張湯,挽弓瞄準西北方的是李廣。還有董仲舒、司馬相如、公孫弘、主父偃、東方朔、嚴助、汲黯。

是他的前輩們,是漢武帝和他的時代。

這時候霍光也看清楚了,他站在岸上,而眾人則位於一條長河之中,也不知是施了什麽法術,馬蹄踩在水面上而不沉。

若是他往遠方看,便能望見,位於前方的,是漢景帝與晁錯、周亞夫的時代。

再往前,是漢文帝與灌、絳、賈誼、張釋之的時代。

位於河流最上端的,則是高皇帝、高後以及蕭、曹、淮陰侯、留侯、陳平等人,那是秦亡漢興,劉項虎爭天下,舊秩序毀滅,新秩序誕生,屬於大風歌的時代!

大漢一百三十余年,代代人才輩出,前赴後繼,方有今日之盛,非特一帝一將一相之力,而是蕓蕓眾生之力也。

濤聲更響了,河流迫不及待要繼續解凍奔騰,孝武皇帝在汗血馬上朝他揮手:“子孟,來!”

兄長也在朝他招呼:“吾弟,來!”

但他要怎麽去?

霍光只在岸上久久徘徊,遠遠追隨,卻不能落腳。

直到周圍哭聲四起,現實裏,兒孫們也發現霍光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開始了哭嚎。

照耀大漢十八年的明月,終究還是落了。

恍惚間,霍光好像看到,河邊出現了一輛車,六馬既閑,輶車鸞鸞。

車上端坐一人,是個稚幼童子,卻穿著有些寬大的皇帝袍服,嫌頭上的冠冕太重。

是孝昭皇帝,年才沖齡的他,當初正是穿戴這樣一身,由霍光背負上朝的,直到他漸漸高大,再也背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