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晨間山林有一層薄霧,籠罩在彼此之間,萬物沒有迎來朝暉的生機,只林中偶有鳥鳴,為死寂添一份寂寥。

崔玨放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松開之後,再一次握成拳頭。

他看著白以雲,緩緩閉上眼睛。

這一刻,就連呼吸也是刺痛的,全身臟器好像要縮成一團,他額角突突地跳,從嘴中說出來的話,和著微冷的晨風,顯得頗為平靜:“……從山道直走,約摸十裏地之後,有分岔,往左是勝州,往右,是江東。”

“到官道上,不要搭乘馬車,選牛車,用帷帽遮臉,皇宮沒那麽快追上你,路引子我準備了四份。”

崔玨睜開眼,嘴角繃得緊緊的,苦澀蔓延開,他看著一臉輕松的白以雲,說:“在包袱裏。”

白以雲轉過身,從包袱裏拿出兩份,四份路引子寫了兩個地方,一個是他向往的秦嶺之地,另一個則是南越之地。

無論哪個,都遠離這是非纏身的洛陽。

白以雲收斂目光,默默把兩份路引子收到手裏。

她站起來,背對著他,說:“我走了。”

崔玨:“嗯。”

走出兩步,白以雲又說:“你回洛陽去吧,你合該執掌天下。”

崔玨沒有說話。

白以雲不再說什麽,她邁開步伐,一步步朝薄霧彌漫的山道走去。

她能察覺到崔玨的目光仍盯著她後背,所以步伐裝得很輕松,但她的神情半點不見方才的輕松。

不可抑制的淚水掉落,打濕她的衣裳,落下星星點點水漬。

貴公子帶著一介布衣私奔,聽起來是很美好,話本裏盡是這種悱惻的橋段,然則,實際上,若布衣真愛這貴公子,又怎麽舍得讓他拋棄人上人的生活,陪她過柴米油鹽的平民生活呢?

她若愛他,她不會貪兩人半晌歡,不是讓他成為天下的笑柄,應該讓他走上正確的道路。

她的崔玨,理應成為洛陽獨一無二的權貴,當之無愧。

而不是和她龜縮秦嶺,粗茶淡飯走一生。

一夜的留念,一霎的歡喜,都在吻裏。其實一個吻怎麽夠,她應該拉他沉淪進來,但她怕若真沉淪,兩人再也離不開彼此。

錯過就錯過吧,錯過只是傷心一時,她若一直執迷不悟,折損的是一頭蒼鷹。

希望這個聰明的男人,能忘掉自私自利,從頭到尾只想攀附權貴,把他的真心放在地上踩的女人。

白以雲手蜷成拳頭,放在嘴邊,費了很大力氣咬住,才沒有讓自己哭出聲。

好虧,她忽然有點後悔。

極目遠眺,前路茫茫,還有十裏路呢,白以雲想,早知道話不要說太早,就讓崔玨背她走了,真不知道光靠自己兩條腿,要走到什麽時候?

她渾渾噩噩想著。

突然,林中除了她的腳步聲,還多出另一個“沙沙”的腳步聲,直朝白以雲奔過來,白以雲下意識拔腿跑,但她怎麽跑得過崔玨,很快,手被他拉住。

下一刻,她被崔玨結實的臂膀緊緊抱在懷裏。

白以雲回過頭,拳頭打向他身上:“你放開!”

她拳頭沒什麽力氣,軟綿綿的,崔玨輕易捏住她的手,控制她的動作,他本來想說什麽,在看到白以雲滿臉淚水後,瞳仁猛地縮緊。

他這般通透的心,聯想白以雲那句“你合該執掌天下”,心中一慟,便猜到白以雲為何哭。

這一滴滴淚就像溫暖的流火,劃過漆黑的夜幕,也劃過崔玨的內心,砸進逐漸結冰的寒潭中,倏然讓心河滾燙。

竟是差一點,兩人又要此生陌路。

崔玨懷裏緊緊抱著那個仍在掙紮的人兒,他又喜又氣,明明剛剛被那些話語傷得五臟欲碎,如今,只需要她這個表態,全部都化作一腔繞指柔。

他眼眶猩紅,沉聲道:“我不放。”

白以雲貼著他的胸口,眼淚糊了他一身,說話帶著濃濃的鼻音:“小人!偽君子!”

崔玨抿了下嘴唇,說:“白以雲。”

白以雲頓住。

她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直白地叫她的名字,微微擡起頭,猛然看到崔玨眼中的氤氳水汽,她怎麽也沒料到,這個男人也會默默垂淚。

其實說是垂淚有些過了,但他眼睫確實一片濕潤,而且,眼眶的通紅也做不得偽。

看被他因被淚珠沾濕而變得更黑的眼睫,她腦海裏像是炸開什麽,嘴唇哆嗦:“你,你為什麽哭?”

崔玨緊緊盯著她,不舍自己眨眼,反問:“你又為什麽哭?”

白以雲隨便編個理由:“還有十裏路要走,我哭一哭怎麽了?”

崔玨擡起手,輕輕擦著她的眼淚,忽的一笑:“那我的理由比你的要難堪點。”

白以雲心中砰砰直跳,拂開他的手,不太自然地移開目光:“那就不說了。”

“我會說,”崔玨輕輕嘆息:“因為我感覺我被你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