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禿驢篇(上)

慧和出生在一個村莊。

那一夜,天像破個洞,下足三天三夜大雨。

雨水灌入大地,淹壞萬頃良田,山坡泥流滾滾,吞沒數戶人家,最令人恐懼的是,涇河漲水,水流湍急,來勢洶洶,這雨再下下去,恐怕是要決堤。

可是那些壯漢,都被征入軍隊,舉目望去,都是老弱病殘,想搬離,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他們無依無靠,跪在地上,求天公息怒。

天下大亂以來,百姓身不由己。

就在這樣的夜晚,昏暗的茅草屋裏,一個瘦削婦人力氣快用盡前,終於誕下孩子。

這個嬰孩呱呱墜地的瞬間,霎時,三天三夜不曾停過的大雨,漸漸的變成蒙蒙細雨,緊接著,更神奇的是,雨就停了。

有人狂奔在鄉道,大喊:“雨停了,雨停了!”

天猶如被女媧用五色石補齊,長久以來的陰翳散去,圓月如明珠,皎潔月華驟然灑滿四方,伴隨潔白縹緲的雲朵。

這要是在白天,不難想象,定還會有耀眼的彩虹。

穩婆抱著孩子,看向窗外,暗自稱奇。

第二天,泥濘的土路裏,走來個穿著袈裟的老人,他兩手並在身前,對著穩婆懷裏的孩子一拜:“阿彌陀佛。”

往後,天空異常地放晴三天,莊稼還能搶救,河水不再決堤,總算,天沒絕人之路。

人人都道,這家媳婦生了個寶貝,能救世的寶貝。

當然,這位寶貝,被那位老僧人用一串檀木佛珠、一鬥米,換走了。

再寶貝的孩子,有吃一口飽飯重要嗎?換走之前,這家人都沒想好給小子取什麽名字。

老僧人為他定下法號,慧和。

慧和從記事開始,就知道他的一生,是用來普度蒼生的,因天下分分合合,戰爭不息,冤魂不寧,痛苦殘余人間,欲望伺機作惡。

他至關重要,若不能讓天下太平,他無法回去。

但是,這個“回去”,是回去哪裏,慧和不知道,他心中空蕩蕩的,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他心想,或許就是佛子的宿命。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種穿擊天靈蓋的感受,驚得敲折手中犍稚,木魚也裂開一條縫隙,他花費許久的時間,慢慢消化這種沒由來的靈感,才雙手合十。

他知道了,他這一生,最大的劫,應該很快就會出現。

但是,他這樣的悟性,卻連這道劫數是什麽,都毫無頭緒。

直到他看到那個從佛像後走出的少女。

少女看著他的模樣,有點愕然。

那一刻,慧和想到,他怕是不能完成師父的囑托,不能承擔天下的期望,不知道為何,就像來自靈魂的呢喃,告訴他,這個少女是來取走他性命。

談不上什麽願意不願意,他下意識地覺得,這一切是應該的。

慧和心如止水,向她伸出手,溫和地說:“貧僧不知施主為誰,卻知施主是來找我,帶我走的。”

少女款步走來,坐在他對面。

她將手放到他手心,指尖微涼,抵在他掌心,語氣卻很溫暖:“你還有什麽心願,我會等它完成,再把你帶走。”

慧和有些愣神。

她問:“你是不是到了要下山的時候?”

慧和問:“施主是想要做什麽?”

少女嬌俏一笑:“我要跟著你,我們一起周遊天下。”

慧和微微皺眉,念了聲佛號,說:“男女授受不親。”

他拒絕她,她卻好像早預料到,沒有失望,只是點點頭,說:“好吧。”

寺廟不留女子,說完這些話,她沒有久留,離開了。

慧和沉下心,慢慢敲著木魚。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停下來,攥了攥自己手心。

那之後,她一直沒有出現,慧和卻能察覺,她定是在暗處,默默看著他,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

慧和弱冠這年,他要周遊各國,在烽火之中,平息怨氣。

廟裏只有四五個僧人,他們站在門口告別,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帶著不舍,慧和是師叔,沒有他,他們心裏總不安定。

不過再不舍,終究是要分離。

慧和穿著蓑衣,撐著一支竹蒿,慢慢走下山。

忽然,他像是察覺到什麽,擡起頭,只看不遠處,一個女子坐在樹枝上,她正用藤條編一個頭環,藤條翠綠的莖葉,將她鮮妍細長的手指,襯如青蔥。

這就是那個要取走他性命的女子。

慧和看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仔細盯著山路。

他心裏有點奇怪,不知道為何,自己對她無法防備,也不討厭這麽一個準備取走他性命的人,在他身邊晃悠。

甚至是……

慧和說不清楚,但他相信,並不是因為他修煉的緣故,雖然他淡然對待死亡,但總不至於歡迎死亡。

他按下心頭的起伏,下了山。

他身上盤纏並不多,只有一封師父去世前留下的信,到禹洲州府,能得知府的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