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第4/11頁)

貫一家是兼業農家,十分貧窮。一家七口靠著貧瘠的旱田餬口。為了打開活路,也試過抄紙等工作,但都很不順利。貫一從小被當成長男養育,對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問,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沒有什麽特別有趣的事,也沒有什麽特別悲傷的事,貫一只是日復一日地揮起鋤頭,渾身是泥地工作。

貫一家雖然窮困,但淵源已久,雖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親戚——一族。貫一家在其中被視為本家,換言之,貫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繼承人。

但是就算是舊家,佃農還是佃農,不管持續幾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貫一早日完全沒有受到嚴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統、繼承家業什麽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異,還是成了一種無言的壓力,貫一確實從相當年幼的時候開始,就有了繼承人的自覺。

自己遲早會成為戶長——這樣的未來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也沒有選擇的余地,換言之,不是可以為此不平不滿的事。家業代代都是農業,貫一生來就是農民。對貫一來說,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實。

但是,弟弟兵吉與這樣的貫一大不相同。為什麽非得做這些自己不喜歡的農務?兵吉常常這麽問貫一。對於這個困難的問題,貫一覺得當時應該也是簡慢地回答:因為我們家是農家。

這……也算不上回答。

那個時候,兵吉是在詢問貫一被迫世襲家業的理由。那不管怎麽聽都是這種問題。現在的話,貫一可以瞭解兵吉這麽問的心情,但是當時貫一連兵吉這麽問的意圖都不瞭解。

結果,兵吉問貫一:“為什麽不得不繼承家業?”而貫一回答:“因為家業就是要繼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對父親問了相同的問題,被狠狠地責罵了。

父親與弟弟發生過好幾次沖突,每次爭吵,貫一就會用“你成熟點吧”這類乳臭未幹的說詞來安撫血氣方剛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還是春天,大妹滿十八歲嫁人,貫一也有人來說親,就是這時候發生的事。記得當時貫一二十歲,兵吉十四歲。一如既往,兵吉和父親發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裏,就這樣消失了。

兵吉再也沒有回來。

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沒錯。

已經過了十五年了。

自從弟弟離家出走後,家人愈來愈無法相處。一樣是話語失去了效力,就像現在的貫一和美代子,父母的關系傾軋,家庭的時間凍結了。父親拒絕貫一,貫一拒絕父親。底下的弟妹們臉上失去表情,家裏的一切全都有如虛假,一片空虛。

——完全一樣。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話而已,就連家庭崩壞的情形都一樣。

兵吉消失以後,父親變得自暴自棄。

以前父親動不動就咒罵弟弟“窩囊廢”、“廢物”、“乳臭未幹”,見面第二句話就是“滾出去”,甚至還動手動腳,然而那個廢物真的不在了,父親的態度卻一改從前,成了個廢人。

當然,是因為擔心弟弟的去向。貫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責。可是更重要的是,父親那種自相矛盾的態度讓貫一大受動搖。

過去貫一總是模仿著父親,像父親那樣對待弟弟。這樣的貫一,立場又是如何?貫一按捺不住,戰戰兢兢地詢問父親,結果引來父親暴怒。然後父親說,兵吉會離家出走,是母親害的,是貫一害的。因為做母親的應該庇護兵吉、做哥哥的應該開導兵吉,然而他們卻沒有充分地體諒兵吉的心情,兵吉才會離家出走。

哪有這種道理?這哪裏說得通?

貫一這麽反駁。父親毆打貫一。

就這麽崩壞了。

過去,貫一從未反抗過父親,甚至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但是再怎麽表現出恭順的態度,貫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夠傳達給父親。

看樣子,父親把說東就不敢往西的貫一當成是一個應聲蟲和懦夫,而認為生性頑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貫一想都沒有想過父親竟然這麽看待自己。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模範的好兒子。

同樣地,貫一也覺得不管他怎麽想,對兵吉來說,貫一仍然是個只會作福作威的爛哥哥罷了吧。

確實,話語是靠著道理成立的。所以沒有話語說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沒有任何心意能夠透過話語傳達。

一個月後——貫一拋棄家人,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