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第2/4頁)

他的手垂了下來,視線遊移到對面的空椅子上。

之前他和萊斯莉爭辯時,萊斯莉就坐在那把椅子上,他們在爭論她孩子的問題以及跟舍斯頓接觸的欠妥處。他說,她應該要為孩子著想。

她是有替他們著想,她說,畢竟,他是孩子們的父親。

坐過牢的父親,他說,一名前科犯——公眾的看法形同放逐他們,使他們與正常的社會生活隔絕,這對孩子們是很不公平的懲罰。她應該,他說,要設想到這一切。他說,不應該讓孩子從小就蒙上陰影,應該要讓他們有個好的開始。

結果她卻說:“說到重點了。他是他們的父親,並不表示他們屬於他,也不表示他屬於他們。我當然希望他們有個很不同的父親,但事情卻不是這樣的。”

她還說:“要是一開始就逃避現狀,那人生要怎麽過下去呢?”

嗯,他當然知道她的理念,但這卻跟他的想法不合。他總是想給兒女最好的。的確,這也是他和瓊所做的,讓兒女們上最好的學校,住家裏陽光最充足的房間。他和瓊則省吃儉用,以便盡量供給孩子。

但是他們卻從未面臨任何道德問題,沒有什麽羞恥的事,沒有見不得人的陰影,沒有失敗、絕望和煎熬,不用在必要關頭時自問:“該為孩子好而瞞著他們,還是讓他們一起分擔?”

而且他看得出,萊斯莉的意思是要讓孩子們分擔。盡管她愛孩子,但必須要讓孩子幼小、不曾受過訓練的肩膀來幫忙扛些重擔時,她是一點也不會退縮的。不是出於自私,不是因為想減輕自己的擔子,而是因為她不想排除他們,即使是最年幼的孩子,也要分擔最難捱的現實。

嗯,他認為她錯了,但他卻承認——一如他一向都承認的——她很有勇氣。而且這勇氣不僅為她自己,更為了她所愛的人而有勇氣。

還記得那個秋天,他去辦公室時瓊說的話:“勇氣?哦,是啊,可是勇氣並非一切!”

而他則說:“勇氣難道不是一切嗎?”

萊斯莉坐在他的椅子上,左肘略為撐起,右肘下垂,右嘴角略微歪向一邊,頭靠在褪色的藍色軟靠墊上,映得她的頭發看來有點變成了綠色。

他還記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驚訝地說:“你的頭發不是棕色的,是綠色的。”

這是他唯一跟她說過的比較私己的話。他從來沒怎麽想過她的外貌是怎樣的。倦容,他知道這點,面帶病容——然而卻,強壯——對,生理上的強壯。有一次他還很不搭調地想過,她能像個男人般,在肩上扛一大袋馬鈴薯。

不怎麽浪漫的想法,說真的,他也記不得她有什麽浪漫之處。右肩比左肩高,但左眉上挑,右眉則下垂;笑起來時,嘴角略歪向一邊;倚著褪色藍靠墊時,棕發看起來像是綠色的。

他心想,這裏頭沒有多少可以增添愛意的。然而愛情是什麽呢?看在老天的分上,愛情是什麽?見到她坐那裏,坐在他的椅子上,綠色的頭靠著藍色的軟墊,他心裏所感受到的安詳和滿足。她突然說話的模樣,她說:“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著哥白尼……”

哥白尼?蒼天在上,怎麽會扯到哥白尼?那個有理念的僧侶,對世界有不同的看法,這人夠精、識時務,懂得向俗世的威權妥協,把自己的信念用可以過得了關的形式寫下來。

丈夫在牢裏,還要自己謀生、為孩子操心,這樣的萊斯莉坐在那兒,怎麽會一面用手理著頭發,一面說“我一直在想著哥白尼”呢?

然而就因為如此,從此之後,只要提到哥白尼,他的心就會跳一下,而且他也在墻上掛了一幅這位僧侶的古老版畫肖像,來跟他說:“萊斯莉”。

他心想,起碼我應該告訴她,我愛她。我早該這樣說的——以前那次。

但有必要嗎?那天在阿謝當,坐在十月的陽光中,他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卻又保持著距離,那種苦痛和絕望的渴望之情。兩人相隔四英尺之遠。四英尺,因為再少一點就難保不出事。她也心中有數,她一定早已明白這點了。他很心亂地想著,我們之間相隔的空間,就像一個電場,充滿了渴望之電。

他們沒有看著對方,他俯瞰著耕地和農場,那裏隱約傳來耕耘機的聲響,還有淺紫色、尚未翻土的農地;而萊斯莉則看著遠方的樹林。

就像兩個盯著應許之地卻又不得其門而入的人一樣,羅德尼心想,那時候我應該告訴她我愛她的。

但是他們兩人什麽都沒說——只除了有一次萊斯莉喃喃念著:“然而你那恒久的夏天將永不消逝。”

就說了這句,引了一句詩,他根本就不知道她這句詩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