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5頁)

她必須退居幕後,鼓勵莎拉自己去決策籌劃、交自己的朋友了。

安又笑了,因為莎拉根本不需鼓勵;她朋友成群,計劃一個接著一個,自信滿滿地東奔西忙,樂在其中。莎拉很愛母親,但畢竟兩人年齡有落差,無法跟她膩黏在一起。

莎拉覺得四十一歲挺老了,但不服輸的安還不願自稱中年。不是故意不認老;安幾乎不化妝,衣著帶了絲村姑進城的土氣——整潔的外套、裙子,和小串的珍珠項鏈。

安嘆口氣。

“我幹嘛胡思亂想。”她大聲自言自語道,“大概是因為送莎拉離家的關系吧。”

法國人是怎麽說的?道別等於死去一點點[1]。……

說得真貼切。莎拉被呼嘯的火車帶走的那一刻,對做母親的而言,有如生離死別。“但莎拉應該不會這麽想吧。”安心想,“距離真是奇妙的東西,兩地相隔……”

莎拉過著一種生活;而她——安——過著另一種生活,屬於自己的生活。

淡淡的喜悅取代了先前的憂慮,現在她可以自行選擇何時起床、做什麽事了;她可以安排自己的時間,早早端著餐盤窩到床上,或去看戲看電影,或者搭火車到鄉間閑逛,穿越稀疏的樹林,看錯綜散布於枝頭間的藍天……

她當然能隨時做這些事,但兩人同住,往往會有一人主導生活的模式,安很樂於從旁輔助東奔西忙的莎拉。

為人母真的非常有意思,就像自己又活一遍,但免卻了青春的煩惱青澀,因為你已曉得事態的輕重,懂得一笑置之了。

“可是,媽,”莎拉會很緊張地說,“這件事真的很嚴重,你怎麽還笑得出來,納迪婭覺得她都快完蛋了!”

四十一歲的人,知道人的未來很少會完蛋,因為生命比想象的更富彈性與韌度。

戰爭期間,安隨救護車工作時,第一次了解到生活中的小事情何等重要。小小的羨慕、嫉妒、快樂,頭頸的皮膚發炎、包在鞋子裏的凍瘡,這些林林總總的小事,都比可能隨時喪命來得更迫切而重要。死亡應該是嚴肅重大的議題,但實際上你會很快適應它,反倒是那些小事令人難以忽略。或許正因為死亡隨時可能降臨,時間格外短促,所以才愈去在乎那些小事吧。安還見識到人性的復雜,了解到難以用“非黑即白”的方式評價人類,那是年輕血氣方剛時的做法。安就曾經目睹有人發揮大無畏的精神拯救一位受害者,接著卻彎身竊取受害者身上的財物。

人其實非常矛盾。

安猶疑地站在街邊,計程車尖銳的喇叭聲將她從思緒中拉回現實,現在她該做什麽?

她今早都在張羅送莎拉去瑞士的事,晚上打算出門跟詹姆斯·格蘭特吃飯。親愛的詹姆斯十分溫柔體貼,“莎拉走後你一定會覺得無聊,出門小小慶祝一下吧。”詹姆斯真的好貼心,莎拉總笑稱詹姆斯是“媽媽的模範男友”。詹姆斯非常可愛,但有時滔滔不絕說起又臭又長的故事時,真會讓人聽到走神。詹姆斯真的很愛“想當年”,不過對認識了二十五年的老友,她至少得耐心聽他說話吧。

安看看表,也許去陸海百貨公司走一趟吧,伊迪斯一直想增添些廚房用品。這個決定暫時幫她解決眼下的問題,然而在瀏覽鍋具和詢問價格時(現在變得好貴!),安還是一直感受到心中的惶恐。

最後,她沖動地走進電話亭,撥了號碼。

“請問勞拉·惠茲特堡女爵在嗎?”

“請問您是?”

“普倫蒂斯太太。”

“請稍等,普倫蒂斯太太。”

安靜片刻後,傳來一句洪亮的低沉聲音:“安嗎?”

“噢,勞拉,我知道這時候不該打電話給你,可是我剛送莎拉走,如果你今天很忙……”

對方幹脆地說:“你過來跟我一起吃午飯吧,吃裸麥面包和脫脂牛奶好嗎?”

“什麽都可以,你真好。”

“那麽一點十五分見,等你哦。”

安來到了哈利街,等付過計程車費、按響門鈴時,只差一分鐘就一點十五分了。

幹練的哈克尼斯開門微笑歡迎道:“請直接上樓,普倫蒂斯太太,勞拉女爵大概再幾分鐘就好了。”

安輕奔上樓,原本屋中的餐廳已改成接待室,頂層則改為舒適的居住空間。客廳有張吃飯用的小桌,房間本身頗具陽剛氣,不像女性用的。凹陷的大椅子,書籍多得滿出了書架,堆疊在椅子上,還有精致鮮艷的天鵝絨窗簾。

安並未等太久,勞拉女爵的聲音像盛奏凱旋的低音樂器般先行傳到樓上,她踏入房中,熱情地吻著客人。

勞拉·惠茲特堡女爵是位六十開外的婦人,渾身散發明星般的貴族氣質,洪亮的聲音、雄偉的胸部、濃密堆高的鐵灰色頭發和鷹鉤鼻,讓她整個人非常搶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