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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

列寧格勒

他們擡走丹尼爾時,丹尼爾的鼻子下方、眼角和嘴唇已出現冰晶。通常他們會把屍體留在原處,等屍體僵硬,這樣比較容易搬動,但丹尼爾擋住了機槍,因此兩名弟兄把丹尼爾拖到主戰壕旁的一條分支壕溝,放在兩個準備用來燃燒的彈藥箱上。侯格林在丹尼爾頭上綁了麻布袋,好讓他們看不見那張帶著醜陋笑容的死亡面具。愛德華通報了北區總隊的陣亡單位,向他們說明丹尼爾所在的位置。北區總隊答應晚上會派兩名運屍兵過來。然後,愛德華命令辛德爬下病床,和蓋布蘭一起值完剩下的勤務。蓋布蘭和辛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洗機槍上噴濺的血跡。

“他們把科隆炸成碎片了。”辛德說。

蓋布蘭和辛德並肩趴在戰壕邊,在他們曾眺望無人地帶的狹窄窪地裏。蓋布蘭不喜歡跟辛德靠得這麽近。

“斯大林格勒也快要被摧毀了。”

蓋布蘭感覺不到寒冷,仿佛他的頭和身體裏塞滿棉花,再沒什麽東西能打擾到他。他只感覺得到冰冷的金屬刺骨地貼在他的肌膚上,還有他不聽使喚的麻木手指。他又試了一次。槍托和扳機裝置已躺在他身旁雪地的羊毛毯上,但最後一個部件很難拆卸。他們曾在森漢姆行政區受訓,練習機槍的組合分解,即使蒙著眼睛也能完成。森漢姆位於德軍占領的法國阿爾薩斯區,美麗溫暖,但是在森漢姆拆解機槍,畢竟和感覺不到手指動作時很不一樣。

“你聽說了嗎,”辛德說,“蘇聯人會將我們一軍,就像他們將了丹尼爾一軍那樣。”

蓋布蘭記得有一次辛德說他老家位於托騰區郊外的農場,一位德國國防軍上尉聽了之後哈哈大笑。

“托騰,那是亡靈的國度嗎?”那上尉大笑。

螺絲從蓋布蘭的鉗夾間滑脫。

“靠!”蓋布蘭的聲音顫抖著,“血把零件都粘在一起了。”

他把槍油小管的頂端對準螺絲,然後擠壓。冰冷的天氣使黃色槍油變得濃稠。他知道油可以溶解血液。他耳朵發炎時,就使用過槍油。

辛德傾身擺動彈匣。

“老天爺。”他說,擡起雙眼,咧嘴而笑,露出齒縫間的褐色汙漬。他沒刮胡子的蒼白面孔距離蓋布蘭非常近,蓋布蘭聞得到他的口臭。他們來到這裏一陣子之後,都會產生這種口臭。辛德伸出一根手指。

“誰能想到丹尼爾的腦袋裏裝了這麽多東西?”

蓋布蘭別過頭去。

辛德細看自己的手指:“可惜他不太用腦,不然那天晚上他就不會從無人地帶回來。我聽說你們討論過要逃到對面去。這個嘛,你們兩個人真的是……好朋友,是不是?”

蓋布蘭並未立刻聽見辛德說的話,那些話語太遙遠了。片刻之後,話語的回聲傳到他那裏,他感覺身體裏湧出暖流。

“德國人絕對不會容許我們撤退的,”辛德說,“我們會死在這裏,每個人都會死在這裏。你們應該拔腿就跑的。布爾什維克不會像希特勒那麽殘暴,尤其是對你和丹尼爾這樣的人。我是說,你們是這麽好的朋友。”

蓋布蘭並未回話。現在他的指尖感到暖意了。

“侯格林和我今天晚上想跑到對面去,”辛德說,“以免太遲。”

辛德在雪地裏扭過身子,看著蓋布蘭。

“不要那麽吃驚,蓋布蘭。”辛德露出笑容,“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麽要報病號?”

蓋布蘭在戰鬥靴裏蜷曲腳趾,他感覺到腳趾了,他的腳趾感覺溫暖安穩。不過另外還少了一種感覺。

“你要不要加入我們,蓋布蘭?”辛德問。

虱子!他感覺到暖和,卻感覺不到虱子。甚至連他鋼盔下的尖嘯聲都停止了。

“原來散播謠言的人是你。”蓋布蘭說。

“什麽謠言?”

“丹尼爾和我討論的是要去美國,不是投奔蘇聯。而且不是現在,是戰爭結束以後。”

辛德聳聳肩,又看了看表,跪了起來。

“如果你敢投奔到對面,我會開槍。”蓋布蘭說。

“用什麽開槍?”辛德問,指了指毯子上的機槍零件。他們的步槍都放在碉堡裏,兩人都知道等蓋布蘭返回碉堡再出來,辛德早已跑遠。

“蓋布蘭,既然你願意的話,就留在這裏等死吧。替我祝福侯格林,還有叫他跟過來。”

蓋布蘭把手伸進軍服,拔出刺刀。月光照射在啞光精鋼刀身上。辛德搖搖頭。

“你和丹尼爾是夢想家。把刺刀收起來,跟我一起走。蘇聯人已經在拉多加湖對面獲得了新的糧食,有新鮮的肉可以吃。”

“我不是叛國賊。”蓋布蘭說。

辛德站了起來。

“如果你想用那把刺刀殺我,荷軍監聽站會聽見我們的聲音,拉響警報。動動你的腦筋,你想他們會認為要叛逃的人是誰?是你,還是我?你計劃要逃跑的謠言早就滿天飛,而我是個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