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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

奧斯陸

哈利又看了看表,翻過幾頁稿紙,目光落在一個熟悉的名稱上。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三日,施羅德酒吧。

……一樁前景看好的生意。但我一直害怕的事,今天終於發生了。

看報紙的時候,我注意到有人站在桌子旁邊看我。我一擡頭,血液在血管裏瞬間凝結成冰。看得出來,他過得不是很好,身上的衣服又舊又破,也不再像我記憶中那樣挺拔。但我仍一眼就認出了他,我們過去的排長獨眼愛德華。

“蓋布蘭·約翰森。”愛德華說,“你不是死了嗎?聽說你死在漢堡。”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或怎麽做。我只知道在我面前坐下的這個人,可能讓我以叛國罪與謀殺罪被判刑。

我覺得口幹舌燥,過了一會兒才有辦法說話。我說,對,我還活著。為了節省時間,我告訴他,我頭部受傷,一只腳受重傷,被送進維也納的軍醫院。那他呢?他說,他被遣返回國,被送到辛松學校的戰地醫院。真巧,我原本也是被派去那裏。他跟其他人一樣被判處三年監禁,服刑兩年半出獄。

我們東拉西扯,閑聊了一會兒。我開始放松下來,替他點了啤酒,談了些我正在經營的建材生意。我告訴他,我們這種人最好自己創業,沒有一家公司願意雇用一個上過東線的士兵,尤其是在二戰時跟德國人合作過的公司。

“那你呢?”他問。

我說,加入“正確的一方”並沒有幫我太大的忙,我仍然被視為曾經穿過德軍制服的人。

愛德華一直坐在那裏,微笑著,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他說,他找我找了很久,但所有的線索到了漢堡就斷了。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卻在報上看見一篇關於抵抗軍成員的報道,其中竟然有辛德·樊科這個名字。他重新燃起希望,查出辛德工作的地方並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跟他說可能會在施羅德酒吧。

我緊張起來,心想,來了來了。但接下來,他的話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那個時候阻擋侯格林對我開槍,我一直沒好好謝過你。蓋布蘭,你救了我一命。”

我聳聳肩表示沒什麽,張嘴凝視著他。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回應。

愛德華說我救他的行為顯示我是個品性端正的人,因為我有充分的理由希望他死。假如辛德的屍體被人發現,愛德華就可以做證說我可能是兇手。我只是點點頭。他然後看著我,問我是否怕他。我覺得我沒什麽好損失的,便將我的故事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說完,我又點了兩杯啤酒。他跟我講述了他的處境。他的妻子在他坐牢時,找了另一個可以照顧她和孩子的男人。他可以理解這些事。或許這樣對小愛德華來說是最好的安排,不必被一個叛國賊老爸撫養長大。看來愛德華已經認命了。他說他想從事運輸,但去應征的駕駛工作卻全數落空。

“可以自己買一輛卡車,”我說,“你也應該自己創業。”

“我沒有那麽多錢。”他迅速瞥了我一眼。我已隱約察覺到這段談話的走向。“銀行對前東線士兵也不是很好,他們認為我們都是騙子。”

“我有點存款,”我說,“可以借你。”

他拒絕接受。但我說,借你就是借你。“當然要收利息的。”我又說。只見他笑逐顏開,但臉色隨即又嚴肅起來,說要等到事業穩定可能得花很多時間。於是我跟他保證,利率不會太高,只是象征性的而已。我又叫了一輪啤酒。最後,我們兩個人醉醺醺地走出施羅德酒吧,握了握手。就這麽一言為定。

一九五〇年八月三日,奧斯陸。

……信箱裏有一封維也納寄來的信。我把信放在廚房餐桌上,凝視著它。信封背面寫著她的姓名、地址。五月的時候,我寫了一封信寄往魯道夫二世醫院,希望有人知道海倫娜的下落,並把信轉寄給她。為了避免有人拆信偷看內容,我沒寫下任何可能危及我和她的事,當然也沒用真名。我一點也不奢望那寄出去會有回應。我甚至不知自己內心深處是不是真的希望得到回應,除非這個回應是我要的。已婚,做了媽媽,有個小孩。不,這不是我要的。即便我曾如此祝福她,也曾希望她得到這樣的幸福。

我的天,我們曾經那樣年輕。那時她才十九歲。如今我手中拿著她寫來的信,一切突然顯得如此不真實,仿佛信封上娟秀工整的字跡不是六年來我每夜夢見的那個海倫娜寫的。我用顫抖的手打開信封,逼自己準備好接受最壞的打擊。信封裏有一封長信。現在距離我第一遍讀信不過才幾小時,但信裏的字字句句我都已刻在心中。

親愛的烏利亞:

我愛你。我清楚知道我這一生都將愛著你,但奇怪的是,我感覺自己似乎已經愛了你一輩子。收到你的信,我開心得流下眼淚。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