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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經報紙,也流過報紙下方的木質地板,以及地板下面樓下的油漆天花板。一九六八年房屋漏水整修時,曾使得這部分的天花板受損,水於是滲進孔隙之內,形成水滴,懸垂在天花板上,直到它達到一定的重量。當地心引力大於表面張力,水滴就脫離天花板,墜落三百零八厘米,來到下墜軌道的終點,墜人水中。

菲畢卡·克努森狠狠吸了口煙,再噴到公寓四樓開著的窗戶外。這是個溫暖的午後,後院裏,受陽光炙烤的柏油路面上的空氣向上升騰,把煙霧往上帶,沿著這棟淺藍色公寓的外墻向上飄浮,最後消失無蹤。屋頂另一側可以聽見平常十分繁忙的伍立弗路上只傳來一輛車子的行駛聲。大家都度假去了,整座城市幾乎成了空城。一只不懂得避開暑氣的蒼蠅六腳朝天躺在窗台上。公寓面對伍立弗路的那一側比較涼爽,但菲畢卡不喜歡。從那邊望出去可以看見救世主的墓園,園內擠滿名人,死去的名人。公寓一樓是一家商店,招牌上寫的是“紀念碑”,換句話說,這家店販售墓碑,可以說這家店相當“貼近市場”。

菲畢卡將額頭抵在窗戶冰涼的玻璃上。

天氣暖和起來時,她十分開心,但這份開心很快就被消磨殆盡,如今她渴望的是涼爽的夜晚和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今天早上畫廊裏只來了五個客人,下午只來了三個。百無聊賴之余,她抽掉半包香煙,這使得她心跳加速,喉嚨幹疼,老板打電話來問生意如何,她幾乎難以發出聲音。一如往常,她回到家,剛把土豆放進鍋裏,空蕩蕩的胃就立刻湧現食欲。

兩年前菲畢卡認識安德斯之後就戒了煙。安德斯不但沒要求菲畢卡戒煙,甚至不反對她抽煙。他們是在大加那利島認識的,當時安德斯為了好玩,還跟菲畢卡討了一根煙來抽。返回奧斯陸一個月之後,兩人就同居了。同居之初,安德斯曾說他們的關系也許可以容許少量二手煙的存在,還說那些癌症研究人員未免言過其實,而且他可能很快就能適應衣服上留有煙味。隔天早上,菲畢卡作出了決定。幾天後,兩人共進午餐,安德斯說他有好一陣子沒看見她手中夾著煙,她回答說自己其實沒那麽愛抽。安德斯微微一笑,俯身越過餐桌,撫摸她的臉頰。

“你知道嗎,菲畢卡?我也覺得你沒那麽愛抽煙。”

她聽見身後的鍋裏傳出熱水沸騰聲,她望著手中香煙,再抽三口。她抽了第一口。毫無滋味可言。

她是什麽時候又開始抽煙的?她已經記不得了。也許是去年吧,自從安德斯開始出差,長時間不在家之後。還是除夕,她開始幾乎每晚加班之後?是不是因為她不快樂?她是不是不快樂?他們從不爭吵。他們也幾乎不做愛了,但安德斯說,這是因為他工作太辛苦,他總是用這句話結束所有爭論。兩人即使難得做個愛,也提不起勁,只因安德斯心不在焉。於是菲畢卡明白,她的心也不必放在這裏。

他們不曾真正大吵一架。安德斯不喜歡扯開嗓門說話。

菲畢卡看了看鐘:五點十五分。不知道安德斯跑哪裏去了,他只是含糊地說會晚點回來。她熄滅香煙,把煙蒂扔到後院,回到爐前查看土豆,用叉子叉了一下最大的那顆。快熟了。只見沸騰的水面有許多小小的黑色塊狀物在上下跳動。奇怪了,這些黑色塊狀物是從土豆還是鍋裏跑出來的?

她開始回想上次用這口鍋是什麽時候,這時正好聽見大門被打開,接著門廊傳來喘息聲和鞋子被踢落的聲音。安德斯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吃什麽?”他問。

“炸肉餅。”

“哦?”這個字的尾音揚起,形成問句。她大概明白安德斯的意思:又吃肉,我們是不是應該多吃點魚才對?

“好吧。”安德斯語調平淡,俯身往鍋中看去。

“你去幹嗎了,怎麽全身都是汗?”

“我今天晚上沒做什麽運動,所以騎自行車去松恩湖繞了一圈。水裏這些黑黑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菲畢卡說,“我也是剛剛才看到的。”

“你不知道?你以前不是當過什麽廚師來著?”

安德斯伸出食指和拇指靈巧地夾了一小塊黑色物體出來,放進嘴裏。菲畢卡凝視安德斯的後腦勺和他的褐色細發。她曾經覺得安德斯的頭發很有魅力,梳理整齊,長度適中,發型中分。她也曾經覺得安德斯一臉聰明相,是個有前途的男人,他的未來容納得下兩個人。

“什麽味道?”她問。

“沒什麽味道,”他依然俯身在爐子上方,“是蛋。”

“蛋?可是我洗過鍋了……”她猛然住口。

安德斯轉過身來:“怎麽了?”

“這裏有……一滴東西。”她指著安德斯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