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小時後,我把車停在了那家五金店的門口。它並不是埃斯梅拉達鎮唯一的五金店,但只有它靠著那條名叫潑頓巷的小街。我向東走去,一邊數著商店。到街角處為止,共有七家店鋪,全帶著平板玻璃和鍍鉻邊框,閃閃發亮。街角上有一家服裝店,櫥窗裏擺著幾具人偶,還有一些圍巾、手套和人造珠寶飾品,都陳列在照明燈下。沒有標價。我繞過街角,轉向南行。粗壯的桉樹在人行道上茂盛生長。它們的枝條低垂下來,樹幹顯得既堅硬又沉重,和在洛杉磯周圍生長的那些高大脆弱的玩意截然不同。潑頓巷遠端的角落裏,有一家汽車代理行。我沿著它光禿禿的高墻行走,一路上,視線掃過殘破的板條箱、成堆的硬紙盒、垃圾桶、積滿塵埃的停車位、雅致美觀的後院。我清點著樓房的數目。這麽做很簡單。沒有任何問題。一座小木屋的小窗戶裏亮著一盞燈,在很久以前,這裏曾是某人簡樸的家。小屋前面有一道木質門廊,帶著一截斷欄杆。欄杆上曾經刷過油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商鋪將它吞並之前。曾幾何時,這裏甚至或許還有一座花園。屋頂上的木瓦已經彎翹變形。前門門板上泛出臟兮兮的芥末黃色。窗戶關得死死的,需要用水管才能沖洗幹凈。幾塊玻璃後面掛著一副舊遮陽卷簾的殘骸。兩級台階朝上伸向門廊,但只有一級台階上還有踏步板。小屋的後面,在通往五金店的裝卸平台的半路上,有一座以前大概是戶外旱廁的簡陋建築。但我能看見,一根水管從下沉傾斜的墻面中穿進去。有錢人改造的設施,安裝在有錢人的地產上。一座孤零零的貧民窟。

我跨過那級只剩下一個坑的台階,敲響房門。這裏沒裝門鈴。無人回應。我試著擰了擰門把手。無人給門上鎖。我推開它,走了進去。我有一種感覺。我在屋裏會發現什麽叫人惡心的東西。

一盞舊台燈在燈座上彎成鉤狀,紙糊的燈罩破損開裂,裏面的燈泡還亮著。屋裏有一張沙發,上面擱著一條臟毯子。還有一把舊藤椅,一張波士頓搖椅,以及一張蓋著汙跡斑斑的油布的桌子。桌面上,在一只咖啡杯旁,一份西班牙文報紙《日報》打開著,還有一只塞滿煙蒂的茶托、一個臟盤子和一台小型收音機,收音機裏正放著音樂。樂曲結束後,一個男人開始用西班牙語飛快地念起一則廣告。我關掉了它。沉寂降臨,仿佛一袋羽毛輕輕飄落。接著,從一扇半掩的門的背後,傳出一只鬧鐘滴答走動的聲響。然後是小鐵鏈的碰撞聲,撲扇翅膀的吵鬧聲,一個沙啞的嗓音突然喊道:“是誰?是誰?是誰?”[1]緊接著響起一陣像群猴發怒時的吱吱亂叫聲。然後又是沉寂。

房間角落上方掛著一只大籠子,一只鸚鵡在裏面瞪著圓眼珠惱怒地看著我。它在棲木上側身移動,挪到盡可能遠的一端。

“你好啊,朋友。”我說。

鸚鵡爆發出一陣尖厲的狂笑。

“張嘴時小心點兒,老兄。”我說。

鸚鵡橫著身子走到棲木的另一端,在一只白色的杯子裏啄了啄,然後輕蔑地抖落鳥喙上的燕麥片。另一只杯子裏裝著水。它跟燕麥片混成了一團糊糊。

“我敢打賭,你甚至沒受過衛生訓練。”我說。

鸚鵡死死地盯著我,拖著爪子挪來挪去。它扭過頭,用另一只眼睛繼續盯著我。接著,它向前傾身,尾羽一抖,用行動證明我是對的。

“笨蛋!”它嘶喊道,“滾出去!”

屋子裏的某處,水珠正從漏水的龍頭裏滴落下來。鬧鐘滴答作響。鸚鵡放開嗓子模仿著滴答聲。

我說:“挺漂亮的嘛,小鸚哥兒。”

“你個婊子養的渾蛋。”鸚鵡回敬道。

我朝它冷笑一聲,然後推開那扇半掩著的房門,走進了應該算是廚房的地帶。水槽前面,地板上的油地氈已經磨穿,透過它能看見底下的厚木板。這裏有一座帶三個爐口、銹跡斑斑的煤氣爐,一張開放式的櫥架,上面擺著幾只碟子和那個鬧鐘,角落裏的支撐物上有一個用鉚釘固定住的熱水箱,古董級的款式,沒有安全閥,所以很容易爆炸。房間裏有一道狹窄的後門,關著,一把鑰匙插在鎖孔裏,還有唯一的一扇窗戶,也鎖著。一只電燈泡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燈泡上方的天花板四處開裂,被從屋頂漏進來的雨水弄得汙漬斑斑。在我身後,那只鸚鵡漫無目的地在棲木上拖著爪子挪動,偶爾發出一下無聊的沙啞嘶叫。

鍍鋅的滴水板上放著一小截黑色的橡皮管,旁邊是一支玻璃材質的皮下注射器,柱塞推到了頂部。水槽裏還有三只又細又長的空玻璃管,小軟木塞丟在一邊。這種管子我以前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