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這個念頭,如同夜裏突然響起的一聲尖叫,實際上卻無聲無息。這種情況,幾乎永遠發生在夜裏,因為暗夜時分正是危險之際。不過,以前在大白天,它也曾發生在我的身上——在那個不同尋常的清醒時刻,我會突然知道一些我根本無從知道的事情。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多年經驗、長期的緊張,還有在目前的情況下,像鬥牛士所說的那種“關鍵時刻”[1]突然又確鑿地降臨了。

根本沒有其他理由,沒有任何能說得通的理由。但我仍然把車開到朗齊奧·戴斯坎薩多酒店的入口對面,關燈熄火,然後沿著山坡向下滑行了約五十碼,再用力拉起手刹。

我上坡走向酒店辦公室。夜間服務鈴上映著一點微光,但辦公室已經關門了。現在才十點半。我繞到後面,從容地在樹林中穿行。我意外地發現了兩輛停泊的汽車。其中一輛是從赫茲租車公司[2]租來的,像停車收費器裏的一枚五分錢鎳幣那樣普通,沒有任何車主的信息,不過,我彎下腰後,還是能看到車牌號。這輛車旁邊就是戈布爾的那輛黑色小破車。似乎不久前它還停在卡薩·德爾潑尼安忒酒店。現在它卻跑這兒來了。

我繼續穿過樹林,直到我站在自己房間下面。房內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動靜。我異常緩慢地走上幾級台階,將耳朵貼在房門上傾聽。有一陣工夫,我什麽也沒聽見。接著,我聽到一陣被壓抑的嗚咽聲——一個男人的嗚咽聲,不是女人的。然後是一陣尖細低沉的咯咯輕笑。再後來則好像是一聲重擊。而後又歸於沉寂。

我沿著台階退回去,穿過樹林走到汽車旁。我打開後備廂,取出一根撬胎棒。我像剛才那樣小心地回到房前——這次甚至更加小心了。我又聽了一陣。死寂。悄然無聲。唯有夜間的靜謐。我從口袋裏摸出袖珍手電筒打開,朝窗戶輕晃一下,然後從門前悄悄地滑開。幾分鐘過去了,什麽也沒有發生。接著,門開了一條縫。

我用肩頭狠狠地撞上去,轟地一下撞開了房門。門後的男人跌跌撞撞地直往後退,然後狂笑起來。暗淡的光線中,我看見他的手槍閃過一絲微光。我操起撬胎棒砸碎了他的手腕。他厲聲慘叫。我又砸碎了他的另一只手腕。我聽到了手槍落地的聲音。

我向後伸手摁下開關,打開了電燈。我又一腳把門踢上。

他臉色慘白,一頭紅發,兩只眼睛死氣沉沉。他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變形,但他的雙眼依然了無生氣。盡管受了傷,他仍是死硬不改。

“你的狗命保不了多久了,臭小子。”他說。

“你的狗命根本就保不住了。給我滾開。”

他掙紮著笑出聲來。

“趁你還有兩條狗腿在,”我說,“彎膝蓋跪下,趴地上——臉朝下——如果你還想留張好臉的話。”

他本想啐我唾沫,但他的喉嚨嗆住了。他緩緩地屈膝跪下,伸出雙臂。現在他開始呻吟起來。突然間他就垮了下去。像他這種人,拿一副事先做好的紙牌耍老千時,就他媽的特別強硬。而他們也從來不知道其他耍老千的法子。

戈布爾躺在床上。他的臉上傷痕累累,遍布淤青,變得一團糟。他的鼻梁骨也被打斷了。他不省人事,呼吸沉重得仿佛被人勒了個半死。

紅頭發的家夥還昏迷著,他的手槍就躺在身邊的地板上。我抽出他的腰帶,將他的腳踝綁在一起。然後,我翻過他的身體,仔細搜查他的口袋。他有一只錢包,裏面裝著六百七十塊錢,一張署名理查德·哈維斯特的駕照,以及聖叠戈一家小旅館的地址。他的皮夾裏裝著二十來家銀行的編號支票,還有一大把信用卡,但沒有持槍許可證。

我丟下他,任他躺在那裏,自己下樓朝辦公室走去。我摁住夜間服務鈴的按鈕,一直摁著。過了一會兒,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下樓來。是傑克,他穿著浴袍和睡褲。我手上還拿著那根撬胎棒。

他看起來嚇了一跳。“出什麽事了,馬洛先生?”

“哦,沒事。只不過有個小流氓躲在我房間裏,等著想幹掉我。另外還有一個人被揍得稀巴爛,放倒在我床上。根本沒啥。也許,這種事情在這裏蠻平常的。”

“我這就報警。”

“你真是太好心了,傑克。你瞧,我還活得好好的。知道你們該對這地方做什麽嗎?把它改造成寵物醫院。”

他打開門鎖,進了辦公室。聽到他開始向警察報告,我便回房間去了。紅頭發的家夥挺有種的。他已經掙紮著靠墻坐了起來。他的雙眼依然死氣沉沉,嘴角扭曲著,咧出一臉獰笑。我走近床頭,俯下身去。戈布爾睜開了眼睛。

“我搞砸了,”他輕聲說,“我沒自己以為的那麽厲害。在這行兒我混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