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二(第2/4頁)

這只是夢境呢?抑過去確實有過類似的行為,在夢裏被誇張出來,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 。我的面孔上,從額角到.右眉,有一塊與膚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靑紫色,看來有點像灼傷痕跡。歲月把它沖淡了,如今郎使在大白天裏也很少被人家認出來,但是我倒覺得小時候它的顏色好像鮮明多當然,這一點我也曾經問過母親。

「沒錯,正殿在燃燒的時候,有一塊木片掉在你的臉上。媽媽幫你拂開,所以只是碰了 一下,不料留下了嚴重的疤痕。」

母親說罷,又悲戚地微伏下臉。

聽母親這麽說,我便也覺得好像就是那個樣子。往站在門樓下的我和母親身上,掉落下來的,難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塊嗎?母親用袖子遮掩住我,會是在另外的場合嗎?是這情景,在夢裏被奇異地扭曲,變成我往火焰那邊挨過去的嗎?

總而言之,夢就在火舌舐上我額角的瞬間中斷了。我發出了悸怖的呻吟聲,我自己受了這聲音的驚嚇醒過來了。夢裏的余悸,使渾身冷汗淋漓的我細細地打顫,我激烈地喘著氣息拼命地叫著媽媽,媽媽——這時,母親的手就會適時地從漆闇裏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夢般地,緊緊抱住浮現在漆闇裏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歲那年,我還和母親蓋同一床棉被。上中學那年,母親為我鋪了另外的棉被,可是這個晚上,我還是在夢中給嚇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親又只鋪了一床棉被。

母親一定是靠我的囈語和呻吟聲,察覺到我在做著怎樣的夢,因此為她過去的罪的殘渣成為記憶留存在我的身體裏,使我驚恐悸怖,而感內疚,於是就像抱擁嬰兒般地,把已經開始成熟為大人的我緊緊地擁住,自語般哺哺說: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著往事是不?」

她還要把我的記憶裏場面擠壓出來般地,雙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光是我一人在夢裏驚恐而已。次數是比我少了些,可是當我正在酣睡時,有時母親也會在激烈的喘息中,發出撕裂夜闇般的聲音叫起來。

「阿花……不行,阿花……」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把手伸向母親的身子。母親驚醒過來了,渾身汗濕,拼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夢裏讓自己幼小時的可怕記憶重現,然後好像要從那記憶逃開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親眼前,一個農婦突然沉下池水裏的記憶。

「我拼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還是那樣往下沉。頭不見了,一片櫻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仿佛覺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來的最後一口氣……」

平時那麽端莊的母親,竟然發出根本不像同一個人般的童聲,眼眶噙著淚水,不自覺地搖晃著頭,咬起我右手腕上的舊傷痕。

關於母親這小小的動作,我也有記憶。我右手腕的刮傷是幾時在哪裏受傷的,已經想不起來,但是母親拼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舌頭感覺,倒記得一清二楚。母親就像是自己受了傷似地,痛苦地扭曲著臉,吸吮從我體內流出來的血——她在夢境裏驚恐著,呈現出跟記憶裏的一樣的面容,咬我的舊傷疤。

我聽任她那樣咬,看著她零亂的睡衣下微露出來的頸項,於是又想起了幼小時的一椿記憶。母親那雪白的頸項上,有靑色的胎記樣的斑點散落著;這斑點,我也有著一種記憶。

——好像是天明時分,也可能是夕暮時分,紅紅的陽光斜斜地劈開薄閽,使坐著的母親背部浮現著。母親褪去一邊的柚子,讓頭低垂下來,並舉起手上的念珠,往長長的脖子和肩膀中間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凈汙濁的身子般打個沒完——那念珠劃過空氣的聲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響聲,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響著。

地點好像就在正殿裏。她孤零零地獨坐在那空曠寂靜的地方,有一雙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麽冷森森地看守著——我覺得就是這樣子。

我看到的,雖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種斑點留下來,可見母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讓那一串念珠響過不少次。我猜母親是為了潔凈自己的身子才這麽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親肩頭上的擊痕,我倒覺得母親那純白清凈無垢的身子當中,就只有那個部份隱藏著黑黝黝的罪惡。

關於念珠,我還可以想起母親的一個姿影。母親站在水邊。那姿影所以使我想到觀音,是由於纏上念珠的母親的手,在胸口合十 ,殘陽被鏡子般的水面反照過去,在她腳邊形成一個淡淡的光暈之故。

如果光是這些,也許還不會在記憶裏留存下來,但是因為母親接著有了奇異的行為,所以才烙印在記憶裏頭。靜穆的氣氛,突然從母親的手邊給破壞了。母親那麽粗魯地,用雙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斷。母親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劃動雙手。忽聽母親「啊!」的一聲驚呼,同時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面,這裏那裏地激起波紋,擴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