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 朧月 碎紙之雪(第3/4頁)

無論如何都要報答阿姨,總之,這點最重要。十歲起,阿銀便幫人帶小孩,賺的錢全交給阿姨。她自己什麽都不想要。她認為自己活著只有一個目的。

(為什麽我一個人活下來了?)

那不是表示要替阿媽和哥哥報仇嗎?為了報仇,神才讓我活下來。阿銀抱持這樣的想法,一天挨過一天。

接下來,為了報仇,她必須找機會接近井筒屋。這事一點都不難,只要去當下女就行了,只要等待這個機會就好了。反正井筒屋也不會跑。

不過,在這之前,要盡量報答阿姨的恩情。阿銀一直懷著這樣的想法努力做事。就這樣,阿銀十三歲那年,難得的機會來了,聽說井筒屋在找供宿下女。

阿銀辭掉當時工作的魚鋪,並寫了一封簡短的信給阿姨。她在信裏感謝阿姨多年來的照顧,將手邊的錢和剩下的工資,連同這封信,托熟人送到阿姨家。她完全沒透露日後有什麽打算,也沒透露要到井筒屋工作。她認為要是阿姨知道了,一定會阻止她。再說,她也不想給阿姨添麻煩。

阿姨和她的小孩,從來沒有虧待過阿銀,也從沒刁難過她。她也認為,就這樣一直待在這個家,應該可以平安無事地過下去。

可是,對於一家人自殺僥幸活下來的阿銀來說,這種活法,這種生活,沒有任何意義。

阿媽其實想帶我一起走,可是我卻活了下來。這只是表示,我得到了報仇的機會而已,除此之外,我活著沒有任何目的,也沒有任何意義。

早日報了仇,再到阿媽、阿爸、哥哥那兒,快快樂樂地在一起——阿銀心想。

因此,對不知情的井筒屋來說,阿銀大概是個求之不得的下女。若是其他姑娘肯定不能接受這麽便宜的工資、嚴苛的生活、嘮嘮叨叨的老板娘。聽說井筒屋的下女都待不久,至今已經換了很多人。而沒有半句怨言的阿銀,就這麽待了下來。直到今天,她一直都扮演著勤快的下女。

阿銀進到井筒屋工作,這才有機會看清楚逼死阿媽的放高利貸生意的真面目。井筒屋是不拿抵押品的純粹借錢的鋪子,利息當然很高——利息一成。雖然也有為了玩樂,今天借明天還的那種人,也有為了挑擔叫賣,早上借了本錢傍晚來清償的,但井筒屋壓榨的對象,大抵不是生意資金周轉不靈偷偷來借錢的小商人,而是像阿銀的母親那種窮人。一旦上了井筒屋這條船,便是死路一條,顯而易見地,將被載往深淵溺死。

阿銀幾次認真地想,為什麽世上會有放高利貸這種生意?為什麽神會允許它的存在?

難道是力有未逮?她心想。因此才安排像我這樣的幸存者,要我想辦法解決嗎?

但是話又說回來,阿銀在井筒屋當下女,一邊在過著奢侈生活、不把人當人看的老板夫妻底下做事,一邊想,或許連這種人也有優點。她心想,要是發現這兩個人做了什麽善事,也許會改變自己的計劃。這也是她的祈望。

所以三年——是的,她決定等三年。阿媽也是在阿爸過世後,背著借款,撐了三年。所以,也給井簡屋夫婦三年的時間,這期間要是發現了他們的優點,那就放棄降雪花的計劃。

然而,遺憾的是,在今年的歲末期限到了,而且阿銀得知了一件事。那是前天的事。有個年齡與阿媽過世時差不多的女人,出了井筒屋邊哭邊走。那垂頭喪氣的背影,阿銀看得十分清楚。

為了借款抵押,那人也許不得不賣身,就像阿銀的母親那佯,而且也跟阿銀的母親一佯,與其這樣還不如去死比較好。

阿銀想,神啊!佛啊!我已經等得夠久了。我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到有家人的那個世界快樂地過日子。

因此,今天,老板夫妻倆吃完午飯去午睡時,她進入他們的房間。

她手上握著剛來做事時自己帶來的那把母親遺留下來的裁縫剪刀……

今川橋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他們看著撒碎紙花的阿銀。最初,他們不知道阿銀到底在撒什麽,撿拾翻飛落下的白色紙片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察覺了,總之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喂,這個,是借據!她在撒剪碎的借據。”

阿銀在青空下,撒下剪碎的借據,對寒風的冰冷她已無所覺。

她眼底深處,鮮明地浮現了阿媽和哥哥過世時的那場雪,那場皚皚大雪。而且,為了更像那場大雪,她更加使勁地揮舞著手,不斷撒下借據的碎片。井筒屋夫婦幾乎沒有抵抗。他們大概做夢出沒想到,那個溫順的下女,竟然在這三年裏,邊想著總有一天要殺死他們邊做事吧。再說,沒想到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先刺殺老板——朝著喉嚨。他是個習慣用白眼看人、駝背的粗俗老人,但是身體意外地硬朗,一刀刺進並沒有讓他馬上斷氣,反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想爬起來,阿銀趕忙再朝他的胸口刺了一刀。本以為這樣總算安靜了,誰知吵醒了老板娘,差點讓她大喊出來。老板娘想逃走時,阿銀朝她背部刺去。她斷氣之前,不斷以啜泣的聲音說:“為什麽你要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