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79年 初秋(第2/13頁)

蝮蛇看了優希一眼,又接著練起腹肌來。

美洲貘出院了。床是空的,布娃娃也都不在了。除了美洲貘以外,還有幾個出院的,同時又有幾個新患兒住了進來。

醫生也換了。土橋走了,代替他的是一個20多歲、小個子、大肚子、呆頭呆腦的新醫生。大概是他對病房裏的氣氛還沒有感知的緣故,或者說剛參加工作熱情還很高的緣故吧,一見到優希,就攥起拳頭鼓勵她說:“好好治療,要堅強,不要自己輸給自己!”

醫生沒有把優希重新介紹給大家,優希呢,也覺得自己一直就沒有離開過八號病房樓。

外科病房寧靜,有安定感,但優希無法融入那種環境。那種健康的氛圍,反而使優希覺得人們不懷好意,就連外科病房的護士們“快點兒治好!治好了好回家!”的積極呼聲,優希聽起來都覺得難受。

八號病房樓常常有斷斷續續的尖叫和意思含混的呼喊,甚至有的亂跑,有的把自己反鎖在廁所裏,也發生過暴力行為。可以說既不寧靜,也不安定。

不過如果在這裏住慣了,就會知道,尖叫也好,呼喊也好亂鬧也好,一定是有各自的理由的。比如說,自己的位置被別人占了,自己的言行被別人忽視了,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脅等等。所謂的暴力行為,大半也是自己撞墻啦,用勺子柄刺傷自己的手腕等自己傷害自己的行為,而較少傷害別人。優希覺得,她以前上的學校比這裏欺負別人的現象多得多。

當然,這裏的孩子大多數是以自我為中心,過於看重自己。但如果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對方的承認,自己也會承認對方的存在,而且可以寬容到不論對方做了什麽都能原諒的程度。

病房裏的老醫生老護士都熟知這一點,所以他們不像新來的醫生或護士那樣,說那些沒用的鼓勵的話。

優希覺得,八號病房樓還說得過去,在這裏住院至少比在外邊心情好得多。回到八號病房樓的第二天,優希就到養護學校分校上課去了。課間休息時,回病房的路上,長頸鹿和刺猬關心地問了優希好幾次:“不要緊了吧?還疼嗎?”可是,優希連頭都沒有點一下。

心中的迷霧還沒有消散,聽到的語言也好,看到的情景也好,統統被迷霧所吞沒,沒有感覺,沒有意識,甚至沒有任何不快,只是機械地按照護士的指示去做,該吃飯了吃飯,該洗澡了洗澡,該睡覺了睡覺。

食堂裏的黑板上,每天用大字寫著當天的日期。好像剛剛看到9月1號,轉眼又變成9月4號了。覺得下一天應該是9月5號,早飯時擡頭一看,已經是7號了。

8號是星期六,很多患兒都回家過周末去了。優希這次沒有被批準臨時出院,一個人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消磨時間。午飯後不久,護士來叫她:“你家裏人看你來了。”看到優希躺著不動,護士又大聲叫道,“沒聽見嗎?你家裏人看你來了,快下來!”

在護士的催促之下,優希總算磨磨蹭蹭地來到食堂。食堂裏已經有兩家人了,在最裏邊靠窗戶的桌子旁邊,站起來一個人。

是母親志穗。沒有父親雄作的影子,只有志穗一個人。志穗平時總是穿一身瀟灑的套裝,而今天卻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白上衣,肥大的茶色裙子,鞋是便宜貨,也沒化妝,就像一個到附近的菜市場去買菜的主婦。優希差點兒認不出她了。

志穗淡淡一笑:“身上的傷還疼嗎?臉色倒是不錯。”說著把身邊的椅子拉了出來。

優希木然地按照母親的吩咐坐下,呆呆地一言不發。志穗也坐下來,眼睛看著窗外:“總覺得這天氣有點兒奇怪,雨下不來,風卻沒完沒了地刮……渡輪搖擺得厲害,說是台風正在靠近,看來真的要來了。”志穗為了打破窘態,故意用輕松的聲音說。

的確,大中午的,外邊卻灰蒙蒙的。因為開著空調,食堂的窗戶關得很嚴,即便這樣也能聽到外邊樹葉嘩嘩的響聲。

“今天是我一個人來的。”志穗轉過臉來對優希說。

優希聞到的不是香水味兒,而是母親身體特有的香味兒。

“你爸爸出差去大阪了。本來我今天是來不了的,可是心裏有話,無論如何想跟優希談談……所以就把聰志放在你姥姥家,一個人來了。出來得急,連衣服都沒換……”志穗拉了一下上衣的下擺,撫弄著膝上的手包說,“從港口到醫院,我是坐出租車過來的。這種天氣,晚班渡輪也許不開了,我馬上就得回去……”志穗說話時一直低著頭,沒看優希的眼睛。

精神恍惚的優希見到母親以後一直在想母親為什麽一個人來了。既講究穿戴打扮又注意節儉的母親,顧不上換衣服,顧不上化妝,花那麽多車錢一個人過來,一定有什麽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