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79年晚秋至1980年初(第2/16頁)

暴風雨之夜以後,優希覺得自己生活在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感受裏,對此她感到非常興奮。知道她的秘密,並能理解她的痛苦的人,現在有兩個……同時,她也知道了他們心酸的往事和令人悲傷的秘密,並且能夠理解他們。不需要什麽互相安慰的語言,也不會互相指責,更

不會投以憐憫、輕蔑甚至憤怒的目光。互相之間沒有任何不相信的言語和動作,而是把對方經歷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努力去接受。他們在這樣想:“對方經歷的痛苦,如果放在我身上會怎麽樣?”

令人心酸、令人悲傷、令人無法忍受的經歷,把胸膛塞得滿滿的,甚至連肉體都感到痛苦。但是,從那種無法忍受的痛苦中擡起頭來的時候,優希看到了另外兩個人的臉。

以前,優希總是這樣想:“為什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跟周圍的人不一樣?為什麽只有我遭到這樣的不幸?為什麽我總是詛咒周圍的一切?”

現在,優希明白了,感到活著沒有意思的,不只她一個,還有兩個……明白了這一點優希覺得輕松多了。不要緊的,可以活下去的,說不定還能跟他們一起談話,一起笑呢。

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優希覺得,兩個人已經足夠了。這兩個人的存在成了優希的精神支柱,優希封閉著的心靈逐漸打開了。以前,她看到院子裏種的花兒開了的時候,什麽感覺都沒有。一旦覺得那花兒真美,就會想:“跟花兒比起來,你是多麽的肮臟多麽的醜陋啊!”但是現在,愛美的感覺在她的心靈裏復蘇了。當她看到水泥地的縫隙裏長出來的野花開放了的時候,時常被那頑強的生命力所感動。高高的紫紅色的大薊花,小小的白色的雞腸子花,都能使她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大聲叫出來:“這花兒開得真好……”

優希開始覺得醫院的規章制度並不十分嚴格,剩余時間很多,除了學習以外,她還想幹點兒什麽,於是接受醫生的建議,參加了陶器制作小組。

運動會的前一天,圍著運動場的二百米跑道,搭起了一圈遮陽的帳篷。護士、養護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把教室裏的椅子搬出來擺在帳篷裏。優希、長頸鹿和刺猬都參加了搬椅子的勞動。

椅子擺好以後,又在帳篷上貼上寫著病房號碼的紙條,還在各個帳篷之間拉起了萬國旗。所謂萬國旗,其實是各病房的孩子們畫的畫兒。高山,大海,鮮花,蝴蝶,和藹的醫生,可怕的醫生,笑臉護士,鬼臉護士,跟孩子們一起玩兒的護士,送飯的奶奶,掃地的爺爺,跟父母手拉手的孩子,傷好以後離開輪椅飛向藍天的孩子……

上午10點,運動會不緊不慢地開始了。醫生護士幾乎把所有的患兒都動員來了。即便不能參加比賽,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感受一下運動會的氣氛也是好的。有的患兒甚至躺在帶輪子的床上被推了出來。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運動會遲遲不能開始,但是誰都沒有意見。在萬裏無雲的藍天下,各隨己願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山上的紅葉,聞著海潮的香味兒,多麽美好的享受啊!患兒們有的互相交談,有的跟護士一起做遊戲,有的在特意來醫院助陣的爸爸媽媽面前撒嬌,當然也有坐在椅子上愣神兒的。

優希跟長頸鹿和刺猬在運動場邊上散步。優希穿著白色運動衫,長頸鹿穿著紅色運動衫,刺猬穿著藍色運動衫。三人走到體育用品倉庫的後門,隔著金屬網,眺望著不遠處的大海。在那大海邊,長頸鹿和刺猬第一次見到優希。

在秋日的陽光下,深藍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海浪在岸邊濺起泡沫,一波剛剛退去,又一波重新卷起,無休無止。優希回想起自己就是在那邊走進大海的,好像那是極為遙遠的過去發生的事,現在的優希已經不敢相信自己曾經幹過那種傻事。

三人不約而同地轉身回運動場去。

“優希!”從家長們的坐席處傳來雄作的喊聲。原來,雄作和志穗得到醫院的通知,前來觀看運動會了。

雄作從指尖到發梢,把優希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身體好些了嗎?是不是瘦了?”邊問邊用雙手搖動著優希的肩膀。

志穗看著優希:“我還覺得胖了呢,臉色也不錯……”她擡起手來,想摸摸優希的臉頰,但最終還是沒有摸,又把手縮了回去。

優希的表情不知不覺地變得有些僵硬。在父母面前,她已經習慣於切斷感情的電源。但跟以前不同的是,現在在她背後的長頸鹿和刺猬,是跟她有著同樣的遭遇的人,哪怕是在雲霧裏,也能從他們那裏得到站穩腳跟的力量。

“聰志呢?”優希問。

“跟以前一樣,放在姥姥家。”雄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