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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手洗是個怪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我也沒資格說別人,每天在工廠裏重復單調工作的我也早已被旁人貼上了“怪人”的標簽。

其實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從上班到下班,我連句笑話都懶得講,和同事之間的關系有多差不難想象,也根本沒想過要積極地去交朋友。進廠以來,只和同事去喝過一次酒,就是大竹部長邀請我去的那次。現在我想起來就後悔,所以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如果禦手洗是怪人一號,那我就是怪人二號,反正我討厭和人交往,或許我根本就是討厭人類。但事實上,我是非常想要“朋友”的。在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需要朋友。但是,無論我再怎麽渴望友誼,也無法和工廠裏的那幫人產生交集。

那些人和我根本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我們之間相差了幾萬光年的距離。其實工廠裏和我同齡的年輕人也有幾個,但那些家夥卻能用我不知道的方法和老一輩的員工相處得很好。

無論是生活信條還是興趣愛好,乃至於平時說話時的用詞,他們和我都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他們聚在一起哈哈大笑,肯定是其中的某人又說了一個不上档次的低級笑話,那種東西我再怎麽聽也不覺得可笑。還有,他們說某個女歌手的歌聲能讓人感動得落淚,可是我聽後,卻對他們這種感動完全不能理解。總之我就像來到了異國他鄉,完全不能融入當地的生活。我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空間,看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色。

他們背著我大概也會說:“這小子不好相處啊,給他講個笑話也不會笑,這麽好聽的歌也說不好聽。真怪!”反正我是無法和他們這些粗神經沒大腦的人交往的。傻瓜們的第一信條是有什麽事不管怎麽樣先去喝兩杯,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爬起來照常上班,什麽煩惱啊,誤會啊,一股腦兒都忘得精光——在我看來這是一種逃避。一些有價值的真相,我有自信能比他們看得更透徹。想到這裏,我突然能理解禦手洗了。那個男人或許和我一樣,已經將某些事情看透了。禦手洗那些自信滿滿的高論乍一聽和精神病院裏瘋子的演講沒什麽區別。但回到家,躺在床上細細品味一番,就會發覺他說得其實也蠻有道理的。

這樣看來,其實禦手洗挺虧的。如果他能在發表意見的時候多帶點常識,玩玩深沉,像午夜談話節目主持人一樣語氣緩和平靜,那麽一定會得到很多人的理解和支持,也不至於讓人敬而遠之。

從我聽過的他那幾次演講來看,就算禦手洗是蘇格拉底再世,說出來的話再有哲理,如果他不改改自己這種表達方式,恐怕一輩子都要被人當成瘋子。有時候我在想,名為“禦手洗”的男子其實是一個仙人,他不食人間煙火,居住在那棟五層樓高的人造仙山上俯瞰著我們這個汙穢的下界。

去禦手洗辦公室的路上,我忽然發覺頭頂上淅淅瀝瀝地墜下雨滴,出了車站,剛跑進一樓的大門,雨勢就變大了。走到二樓的轉角處,正要往三樓上爬的時候,天空就像上帝按下了馬桶的沖水閥門,嘩啦啦地下起了瓢潑大雨。當走進禦手洗的房間時,暴雨已經升級成為台風,猛烈地敲打著窗戶。

這幾周我每天都像今天一樣,準時到他的辦公室報到。我有點搞不清楚,我是在工廠上班呢,還是在占星學教室任教。我也曾想過,禦手洗會不會覺得這個每天往自己家跑的人很煩呢。不過每次看到他都是一臉和氣,我也就安心了。

“說起來,我好像會彈吉他。”

有一次我告訴他自己會彈吉他,我經常會把回想起來的事或者注意到的事向他報告。他簡直就像是我的心理治療師。

“要不要彈彈試試?”說著禦手洗走到門後。他打開的那扇門後就是他的臥室,這我早就知道了。

禦手洗拿出一把大吉他和一把小吉他。他把小吉他遞給我,讓我彈彈看。

“不行,突然讓我彈,我彈不出來。”我有些緊張,如果真要讓我彈的話,那就彈首古典吉他曲吧。

“我這裏有琴譜,你等等。”禦手洗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一本大開本的樂譜。纖細的五線譜上排列著蝌蚪似的音符,標題的位置用英文寫著“Captain xxxxxx”什麽的。

“這是什麽啊,你別嚇我,我可看不懂。”見他這麽專業,我有些膽怯。

“這樣啊。”

“我頂多會彈彈伴歌的小曲,不是這種東西。應該是更簡單的。”

雖說是伴歌的小曲,但也不是演歌的那種伴奏曲。所以之前小酒鋪裏那個中年人說的什麽《溫泉鄉的哀歌》我根本不會。我連這個都不會,更不用說韋斯·蒙哥馬利的作品了。要彈出他那種水平,我看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