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眷村

都副站長的夫人,幾乎成了眷村這些女人的領頭人。

剛開始,她們被安排到了眷村,以為她們的丈夫不久後也會回到這裏。眷村逐漸人滿為患,隊伍上的老兵和他們的家屬陸續安排到了這裏,可她們的男人遲遲還沒有回來。她們每日都要聚在眷村門前的小巷子裏,打探著自己的丈夫和關於大陸方面的消息。

她們先是聽說,流竄在西南的國民黨部隊被打散了,好多人都到了緬甸的金三角。原以為留在西南的隊伍倚仗著山高林密,會打幾年遊擊戰,然後配合台灣反攻大陸,一舉完成收復大陸的壯舉。誰料有許多四散而逃的軍官,最後輾轉著從香港來到了台灣,也住進了眷村。許多消息,都是這些老兵帶回來的。台灣當局一直封鎖著真實的消息,他們通過電台和報紙,一直宣傳著憑空捏造的好消息:某月某日,我軍在大陸某某地殲敵多少;某月某日,我登陸作戰部隊,打了幾次勝仗……從這些消息上看,反攻大陸的勝利已經指日可待了。

可那些戰敗回來的老兵,他們的臉上都寫滿了滄桑和疲痛。他們常常會坐在眷村門前,長時間地眺望著海峽方向,而後,喃喃自語道:老家回不去了……禁不住熱淚長流。

這些老兵的情緒影響著保密局這些家屬們。她們知道,她們的丈夫就留在大陸,她們的丈夫正躲藏在陰暗的角落裏飽嘗著挨冷受凍的日子。一想起這些,她們就想到和丈夫們在一起的幸福歲月。從上島那一天,她們就把自己當成了寡婦。想起往事,哪怕這裏有個風吹草動,她們都會淚水漣漣,哭天叫地。

都副站長的夫人張立華,已經沒心思穿旗袍,更沒心思梳頭洗臉了。每天一大早,她臉不洗頭不梳地站在院子裏,昨夜夢中哭過的淚痕還沒有擦去。聽著周圍的鄰居老婆哭、男人吼的人間世俗之聲,她又悲從心來,一屁股坐在院子裏,拍腿打掌地又哭開了。她一邊哭一邊唱歌似的說:我的天哪,這可怎麽好哇,我們的男人在受凍挨餓呀,扔下我們來到這個小島,我們天天守活寡,夜夜守空房……

張立華的哭鬧頓時引來了許多女人的圍觀。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牽著孩子,默然地站在一旁,望著披頭散發、拍掌打腿的張立華。她們感同身受地想起了自己的命運,一時間也悲從心來,扯開嗓子哭開了,有的女人甚至也坐在了地上,加入張立華的陣營中來。

哭著,鬧著,喊著,張立華突然抹一把眼淚說:姐妹們,我們被騙了,當初我們上飛機,眼睜睜看著我們的丈夫留下了。我們現在還活著,可我們的丈夫呢,他們是死是活沒人知道,還不如當初我們也留在大陸。只要和我們的丈夫在一起,就是被判刑,被殺頭,也比這樣守活寡好。

她的話引來了更多人的共鳴,一時間,許多女人抱頭痛哭起來。有幾個原本還算冷靜的女人,想勸勸她,沒想到剛說了幾句勸慰的話,自己忍不住也哭了起來。

哭了一氣似乎讓她們清醒了一些,張立華就振臂一呼說:姐妹們,咱們到保密局去要人,是毛人鳳把我們的丈夫留在了大陸,我們找他要人去!

眾女人也一起應和著,於是,一隊披頭散發的女人,哭哭啼啼、踉踉蹌蹌、攜子牽女地向“國防部”走去。

這種哭鬧,已經無數次了,她們知道最後的結局是什麽,無非是被勸阻回來,並被施以小恩小惠,但最後還是回來了。

梁晴拉著小天的手目送著這些女人遠去的背影,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子小天仰起臉沖母親問:媽,咱們為什麽不走?

梁晴蹲下來,看著孩子的眼睛道:咱們和她們不一樣。

小天又問:媽媽,爸爸什麽時候回來?

梁晴望著小天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她把孩子抱在懷裏,俯在孩子耳邊輕輕說道:爸爸不會來這裏,咱們有一天要回到大陸去。

天真的小天又問:媽媽,哪裏是大陸?

梁晴望著遠方,手指著南方說:在那裏。

小天又問:媽媽,我們回大陸還坐飛機麽?

梁晴就不知如何回答了,她把孩子抱到懷裏,喃喃地說道:我們要回家,去找爸爸。

梁晴覺得組織不會把自己和孩子扔到這裏不管。總有一天,組織上的人就會和她接頭,她一直堅信台灣有自己的組織,有自己的人。

前些日子,保密局的人挨個找眷屬們錄音,他們教眷屬們如何說話。地下工作經驗告訴梁晴這是敵人政治工作的一種手段。她一直機警地告誡自己,不能上敵人的當。她錄音時,想了半晌才說:天亮,我和孩子都好,不用牽掛我們,信念比生命更可貴。

她的言外之意是,為了理想和信念,就是有一天犧牲了,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