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親 第四章

直到18點20分,莎拉·博洛尼才給艾弗·加羅德打了通電話。她下午早些時候一直都待在自己的公寓裏,但是沒敢從那裏往外打電話。她有時候覺得他似乎天生就對隱秘性有一種癡迷的執著,因此給她定下了這樣一條絕對的鐵律:任何重要的事情都不能通過她自己的電話線傳達給他。所以從她的祖母離開之後,她全部的時間都用來尋找一個方便、合適的公用電話亭,並準備好足夠多的硬幣。但是他一直沒接電話,她也不敢冒險留言,甚至都不敢報上自己的名字。

那天,她唯一的日程安排就是要去給一位來此地做客、和朋友一起待在赫特福德郡的作家拍照。她一般盡可能用最少的設備,並且一直都是乘坐火車出行。她對於這一短暫的工作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她就像一個機器人:選擇最好的布景、測光、調焦。她想一切應該還算順利,那個女人看起來很滿意。但即便在工作的時候,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去找一個公用電話亭,再次試著聯系艾弗。

火車還沒在國王十字火車站停穩,她就跳下了車,並環顧四周,不顧一切地想要找到指示電話亭方位的箭頭。候車大廳連接著一條氣味難聞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開放式的電話亭,墻壁上塗滿了數字和各種塗鴉。現在正是高峰期,她等了好幾分鐘才有電話空出來。她幾乎是一把奪過電話,聽筒上還有上一個人使用過的余溫。這一次她很幸運,他在辦公室,是他本人接的電話。她發出了欣慰的低聲嗚咽。

“我是莎拉,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試著給你打電話。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長話短說吧。你在哪裏?”

“國王十字火車站。你聽說那個消息了嗎?”

“剛剛聽說,在18點的新聞裏播出了。還沒上晚報呢。”

“艾弗,我必須見你。”

他冷靜地說:“當然了。我們需要討論一些事情,但是今晚不行。今天是不可能了。警方已經聯系你了嗎?”

“他們一直試著聯系我,但是我告訴他們我一整天都很忙,要到明天18點30分才有空。”

“你真的很忙嗎?”

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她這樣想著,說道:“我下午有兩項工作安排。”

“這可算不上一整天都很忙。永遠不要和警方撒謊,除非你確定他們沒有任何辦法查到真相。他們只需要核對一下你的日程就能發現事實。”

“但是我們談過之前,我不可能讓他們來的。他們也許會問到一些事情。比如有關特蕾莎·諾蘭的問題、關於黛安娜的問題。艾弗,我們必須見一面。”

“我們會見面的。他們不會問到黛安娜的。你的父親是自殺的,那是他最後,也是最令人尷尬的愚蠢行為。他的人生是一團糟。這個家裏所有的人都想要體面地埋葬一切,而不是把散發著惡臭的秘密都拿出來曬在光天化日之下。順便一問,你是怎麽知道這個消息的?”

“我的祖母,她給我打了電話,警察從她家走了以後她又打出租車來找了我。她並沒有說太多,我猜她也不知道全部的細節。她不相信爸爸是自殺的。”

“這是自然。博洛尼家的人理應穿上制服,去殺掉別人,而不是自己。但是話說回來,顯然他的確殺了另外一個人。我在想厄休拉·博洛尼會對那個死掉的流浪漢表達幾分同情。”

她的頭腦裏突然閃過一絲疑慮。新聞裏有可能公布第二名受害者是個流浪漢嗎?她說:“但不光是祖母這麽想。警察,一個叫達格利什的總警司也不覺得爸爸是自殺。”

周圍的噪聲越來越大。狹窄的走廊裏擠滿了上火車前需要打一通電話的人。她感覺到有很多人在推搡自己。空氣中充斥著嘈雜的說話聲,還有砰砰前進的腳步聲、刺耳又含糊的車站廣播聲作為背景音。她把頭向話筒湊得更近,說:“警方也不認為這是一起自殺案。”

對面一陣沉默。在如此的噪音中,她鬥膽再次提高音量說:“艾弗,警方不認為——”

他打斷了她:“我聽見你說的了。聽著,待在那兒別動,我這就過去。我們只能談半個小時,但是你是對的,我們得談談。別擔心,他們明天去的時候,我會在公寓陪你。你不能獨自一人面對他們,這是最重要的。還有,莎拉……”

“嗯,我聽著呢。”

“我們昨晚一直都待在一起,18點我下班之後我們就在一起了。我們整晚也待在一起。我們在公寓裏吃的飯。記住這一點。從現在起集中精力,並且待在原地不要離開。我大約40分鐘之後到。”

她放下話筒,有那麽一瞬間一動不動,頭倚著電話亭冰冷的金屬墻壁。一個憤怒的女人聲音響起:“請不要這樣好嗎?我們有些人還要趕火車呢!”她發覺自己被推到了一邊,掙紮著走出大廳,倚在墻上。一股股眩暈與惡心淹沒了她,讓她一次次感到更加淒楚,但是也沒有可以坐下來的地方,沒有隱私、沒有安寧可言。她努力假設她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剛才說了“待在原地”,遵從他的指令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她向後靠著,閉上了雙眼。她現在必須聽從他的話,依賴於他的力量,就靠他告訴她該怎麽做了。她再沒有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