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詭計與欲望 第八章

達格利什本來打算周六下午一個人開車去薩裏農舍見諾蘭一家。通常他會把這樣的小事交付給馬辛厄姆和凱特,甚至是警長或者警員去做。當他告訴馬辛厄姆自己不需要有目擊證人陪同,也不需要別人在旁邊做筆記時,他能看得出他眼中的驚愕。這趟旅行本身並非毫無意義。如果博洛尼的謀殺案與特蕾莎·諾蘭的自殺相關聯,他發現的任何關於這個女孩的信息可能都至關重要。她現在只是存在於警方档案中的一張照片,只是照片上護士帽下那張孩子氣的蒼白面龐。他需要把這個影子般的幽魂與那個活生生的女孩聯系在一起。但是如果要因此打擾沉浸在悲痛中的祖父母,至少他希望讓一切變得比較容易接受。一個警察肯定要比兩個更容易忍受。

但是他也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促使他只身前往。他需要一兩個小時的寧靜與獨處,需要一個離開倫敦、離開自己辦公室、離開響個不停的電話、離開馬辛厄姆和小分隊的借口。他需要從副督察長雖未言明但勝過有聲的譴責中逃脫出來,他指責他把一個令人惋惜,但毫無疑問是一人自殺、另一人被殺的案子搞成了一個謎團,他們都在浪費時間進行沒有目標的追捕。他需要逃離,不管能逃多久,都要從堆滿了書的書桌旁逃開,從他人施加的壓力中逃脫出來,用更加清晰、不帶偏見的眼光來審視這個案子。

這是一個溫暖的大風天。湛藍的天空中飄過被風撕碎的雲團,在秋日收割過的田野上灑下淡淡的影子。他走的是途經科巴姆和埃芬厄姆的一條路,從A3出口下了高架之後,他開著捷豹XJS來到備用車道,敞開了車頂棚。經過科巴姆之後,風拉扯著他的頭發,他覺得自己在一陣陣的狂風中能聞得到秋日裏松木燃燒的濃郁氣味。狹窄的鄉村小路被染成白色,在兩片草地之間蜿蜒穿過薩裏的林地。而後林地突然消失,南唐斯丘陵和蘇塞克斯一覽無余。他希望道路能在車輪下平鋪開來,能夠永遠沒有方向、沒有終點地開下去,希望自己能夠一腳踩下油門,在突然的加速中丟掉所有的沮喪,希望這種在他耳旁呼嘯的秋風能夠將他眼中甚至心中的血色永遠吹散。

他有些害怕自己的旅程太快結束,結果反倒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他穿過希爾,發現自己在攀爬一座矮山。道路左邊,在橡樹和歐洲樺樹包圍之中,一座不起眼的維多利亞式農舍由一座有著低矮籬笆的花園包圍著,白色的大門上漆著農舍的名字“韋弗農莊”。離它20米以外的地方,道路再次向前伸展,他將捷豹小心地停靠在了鋪著細沙的路旁。熄滅引擎後便是絕對的寂靜,連鳥鳴聲也沒有。他在車裏坐了一會兒,一動不動、精疲力竭,就好像是通過了給自己強加的嚴酷考驗之後才來到了這裏。

他之前打過電話,所以知道他們一定已經在等著他了。但是所有的窗戶都緊緊關著,煙囪裏也沒有冒出炊煙,整個農舍有一種遮遮掩掩、令人壓抑的氣氛,這個地方雖然沒有荒廢,但主人似乎有意將它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前花園沒有打理,不像普通農莊花園那樣偶爾會開滿茂密的鮮花。所有的植物都被擺成了幾列,有菊花、紫苑和大麗花,在它們中間是一列列半露出來的蔬菜。花園沒有除過雜草,門兩側的兩塊小草坪也未經修剪,非常淩亂。門上有馬蹄鐵形的鐵門環,但是沒有門鈴。他輕輕地叩了叩門,猜想他們一定聽到了汽車聲,已經在等著他敲門了,然而過了整整一分鐘門才打開。

他說:“是諾蘭太太嗎?”隨後拿出了自己的警察證,像往常一樣,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挨家挨戶糾纏不休的推銷員。她幾乎沒正眼看他的證件,只是側過身讓他進屋。他想,她一定將近70歲,而不會才60歲出頭。她是個小骨架的女人,有一張輪廓分明、面相焦慮的臉,向外凸的雙眼和她孫女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雙眼正望向他,他太熟悉這種表情了:其中混雜了恐懼、好奇和寬慰,暗自慶幸著至少他看起來還有個人樣。她穿了一身藍灰色的人造纖維運動套裝,肩膀處不是很合身,剪短並包邊的地方起了很多皺褶。她外套的翻領上有一枚圓形的胸針,上面嵌了各種顏色的銀制小塊,扯得薄薄的運動衫直往下墜。他猜她一般都不會在周六下午如此打扮,她是專門打扮成這樣等他來訪的。也許她是那種面對人生所有苦難與悲劇時都會盛裝打扮的女人——打扮是在面對未知事物時表現出的小小驕傲與反抗。

方形的起居室裏只有一扇窗戶,在他看來更像是倫敦郊區典型的住房,而不是深入林間的鄉村農舍的設計。房間整齊幹凈,但沒有什麽特色,還有一點昏暗。原有的壁爐被一個裝飾著木質飾架的大理石仿制品取代,還配有電子火焰裝飾,其中一格正在“燃燒”著。兩面墻上包了一層俗氣的壁紙,繪著玫瑰與紫羅蘭交雜的圖案,另外兩面墻上則是簡單的藍色條紋壁紙。沒有襯裏的薄窗簾有紋路的那一面對著馬路,如此一來,下午的陽光就會穿過窗簾上帶有球根的粉色玫瑰圖案和覆滿常春藤的窗格照射進來,投下斑駁的花紋。兩把現代樣式的扶手椅放在壁爐兩側,房間中央則是一張大桌子,配了四把椅子。離得比較遠的那一面墻邊放了一台大電視,高高地擺在一座有輪子的櫃子上。除了一份《廣播時報》和《電視時報》,屋子裏沒有別的雜志,也沒有書,唯一的裝飾畫是壁爐上方的一幅俗艷的聖心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