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親愛的讀者,在此我必須暫時打住,向你說明在此之前我曾經如何又為什麽跟著狄更斯去做些荒唐的冒險行為。比如說,我曾經跟他登上意大利的維蘇威火山。還有一次在英格蘭的坎伯蘭,他差點兒害我死在卡裏克山岡。

維蘇威火山,只是1853年我、狄更斯和奧古斯塔斯·埃格三個人,一起在歐洲旅遊時的諸多小規模探險之一。嚴格說來,那次的三人行旅遊裏只有兩個單身漢,而且都比狄更斯年輕。可是,那年秋冬時節我們蹦蹦跳跳暢遊歐洲時,狄更斯一路上卻表現得輕松自在又幼稚,像個擁有大好青春和無限未來的年輕男子。我們走訪了狄更斯舊時遊歷過的地點,最後去到瑞士的洛桑市,在那裏聽狄更斯的怪朋友昌西·湯森牧師暢談鬼怪、珠寶和催眠術(狄更斯最喜歡的話題之一)。之後我們出發前往霞慕尼,攀登冰之海冰川,在那裏俯視三百米深的冰河裂隙。到了意大利那不勒斯,原本我以為可以暫時喘口氣,狄更斯卻馬上說要去爬維蘇威火山。

火山沒有噴發熊熊烈火,他很失望,我敢說失望到了極點。顯然1850年的火山爆發釋放了火山一部分能量,我們抵達的時候濃煙密布,卻沒有火焰。垂頭喪氣都不足以形容狄更斯當時的心情。然而,他立刻組織一支登山隊,成員包括考古學家兼外交官奧斯丁·萊亞德,我們毫不遲疑地奔向那座冒煙的高山。

在我們那次攀登之前八年,也就是1845年1月21日晚上,不顧危險的狄更斯就已經一償夙願,體驗到維蘇威的烈焰與硫黃。

那是狄更斯第一次造訪那不勒斯,當時的維蘇威火山非常活躍。那回他妻子凱瑟琳和小姨子喬吉娜也隨行。他們帶著六匹上鞍的馬,請了個武裝士兵當護衛,外加至少二十二名向導,因為當時天候不佳,火山也確實瞬息萬變。他們大約下午四點上山,女眷坐轎子,狄更斯跟向導帶路。那天晚上狄更斯用的手杖比這天晚上他叮叮咚咚敲在沙德韋爾貧民窟的鵝卵石上的這根鳥嘴手杖來得更長更粗。我相信那天他第一次攀登維蘇威火山的步伐絕不會比今晚走在海平線的平地慢。我曾經痛苦又疲累地目睹無數次:狄更斯面對驚心動魄的陡坡時,會把他已經太快的速度加快一倍。

接近維蘇威峰頂的圓錐形火山口時,只有狄更斯和一名向導願意往前走。火山正在噴發,高達上百米的火舌探向空中,硫黃、炭渣和濃煙從雪地和巖石的所有縫隙冒出來。狄更斯的朋友羅奇爬到距離火山口的熾熱渦旋幾十米的地方,無法繼續前進,就在原地大聲警告狄更斯,如果他跟向導執意往前走,一定會沒命。

當時狂風怒吼,他們在火山口最危險的那一側,據說光是煙氣就足以在海拔再低個幾公裏的地方置人於死地。但狄更斯堅持要爬到火山口邊緣,正如他事後在寫給朋友的信函裏所說:“要親眼看看火山內部……望進這座山噴著火舌的腹腔……那是人類所能想象的最壯觀的景象……比尼亞加拉大瀑布更驚悚……”尼亞加拉大瀑布是在此之前他心目中世上最登峰造極、最令人敬畏的自然景觀。“旗鼓相當……”他寫道,“正如水與火。”

那天晚上登山隊其他人,包括驚魂不定的凱瑟琳和喬吉娜(她們都乘轎子到了山上),都異口同聲地說,狄更斯從火山口下來時“身上有五六處火苗,從頭到腳都有灼傷”。連夜下山的過程中,狄更斯身上殘存的衣物直冒煙。這趟下山之行同樣風波連連。登山隊來到一段綿延不絕的險惡冰坡,大家為了安全不得不結繩前進,向導也不得不在冰面上砍步階。有個向導滑了一跤,慘叫著摔下黑暗山谷,一分鐘後隊上有個英國人也墜落懸崖。狄更斯跟其他人花了一整夜回到山下,始終不知道那兩個人的下落。狄更斯後來告訴我,英國人幸運生還,向導仍然生死不明。

在這場尋找祖德的探險之前十二年,狄更斯拖著我和埃格上維蘇威火山,謝天謝地,那次火山很平靜,那算是困難度和危險性相對都低很多的出行。那天狄更斯和萊亞德快速往上攀登,於是我和埃格累的時候有機會可以偷偷喘口氣。事實上,我們在火山口附近的最佳位置觀看夕陽緩緩降到意大利的索倫托島和卡普裏島的時候,在維蘇威火山的煙霧和蒸汽遮蔽下,太陽變得渾圓血紅,景象極其壯麗。我們舉著火把輕松下山,沿途高唱英文歌和意大利歌曲,背後一彎新月慢慢升到頭頂。

相較於1857年我們結束在曼徹斯特的《冰凍深淵》演出後不久前往卡裏克山崗那次幾乎致命(對我而言)的探險,那根本不算什麽。

當時狄更斯就像在沙德韋爾貧民窟這天晚上一樣,充滿一股無法遏抑的能量,那好像是源於某種深藏在內心深處的不滿足。表演結束後幾星期,他告訴我他幾乎要發狂了。如果我記得沒錯,他說:“即使登遍瑞士所有高山,經歷一切瘋狂的事,直到我倒地不起,也只能減輕一二。”有天晚上我們一起用餐飲酒,或嚴謹肅穆或開懷大笑地談天說地,隔天一早他派人給我送了封短箋,他說:“我想逃離我自己,因為當我晨起梳洗,心情郁悶地望著自己的臉龐時——就像此刻——我的空虛簡直無法想象,難以形容,我的悲慘無比驚人。”我看得出來,他的悲慘不但無比驚人,也非常真實,非常深刻。當時我以為那只是因為他跟凱瑟琳婚姻觸礁。如今我才明白,原來主要原因是他對十八歲的小女人愛倫·特南的新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