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離開坐在碼頭上的你以後,”狄更斯說,“我開始觀察我搭乘的那條相當古怪的小船。

“那艘船讓我想起《我們共同的朋友》裏的人物海克森·蓋佛那艘用來把從泰晤士河撈起的屍體或其他物品運上岸的破爛小船。只是,這艘船更像是某個瘋狂木匠刻意模仿威尼斯平底船的拙劣成品。我又觀察那兩個高大沉默的船夫,其中一個在船尾操控舵柄或船槳,另一個在昂起的船頭撐著長篙,卻是愈看愈乏味。他們臉上那撒了金粉的半截面具和霧面眼鏡頂多只遮住他們的眼睛,所以我看得出來他們都是男性,不過只是表面上。親愛的威爾基,你有沒有看過歐洲天主教大教堂那些壁畫描繪的天使,仿佛都是雌雄同體,看得人渾身不自在?我在小船上那兩位同伴的情況更嚴重,他們身上的中世紀緊身褲和束腰上衣更讓他們雌雄難辨。我暗自將船頭那個閹人稱為金星,船尾那個太監則是水星。

“我們在那條寬闊的下水道順流而下航行了至少幾百米。我回頭看了一下,在我們的平底搖櫓船拐過彎道之前,你好像看都沒看我們一眼,之後你跟我就消失在彼此的視線中。船頭和船尾掛在鐵杆上的小燈籠光線太微弱,照不清迅速的水流。我隱約只記得燈籠微光從上方拱頂滴著水的潮濕磚塊反射下來的情景。

“威爾基,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我們走的那第一條支流發出的惡臭,我幾乎覺得再多聞一會兒就要生病了。幸好,我們在那條臭氣熏天的冥河上航行幾百米後,操舵那個戴面具的身影把小船駛進一條隧道。這個隧道非常狹窄,我敢說那只是一條下水道管線。水星和金星都彎低了身子,我也是。他們用戴手套的雙手推著低矮天花板和迫近的兩旁壁面,讓船繼續往前行。之後我們來到一條寬敞些的小溪。威爾基,我用‘小溪’這個詞是經過審慎考慮的,因為比起下水道,這條水道像是整治過的磚砌地下河,跟地面上的泰晤士河支流一樣寬。你知不知道有些河流有部分或全部河道埋在倫敦地底下,比如說弗利特河?你當然知道。可是人們經常忘記這些河流藏在地底的河段。

“我那兩位雌雄同體的護衛繼續往下遊航行了一段時間。威爾基,到這個階段我得提醒你,故事愈來愈離奇。

“那天晚上我們的第一名護衛黑徹利探員稱呼這個地下世界為‘地底城’,那個怪裏怪氣的中國籍鴉片館老板拉薩裏也這麽說。如今我眼前這些迷宮似的連接在一起的地窖、下層地窖、汙水道、地洞、壁洞、地底溝渠、早在倫敦城建立之前就有的廢棄礦坑、被遺忘的地下墓室與那些半完工的隧道,名副其實是個城市底下的城市,一座倫敦城下的恐怖倫敦城,真正的地底城。

“我們隨著緩慢水流前進一段時間,我的眼睛開始適應這條寬敞河流兩側的黑暗,我發現自己看見了人。親愛的威爾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野男孩。那些野男孩原來只是中古世紀時遊蕩在村莊外圍的野狗或野狼。我看見的是真正的人,很多家庭:有孩子,有爐火,有粗陋的茅舍和延伸的帆布和床墊,甚至有爐子和凹陷的成套廢棄家具擺設在磚墻的凹室或壁洞裏,或在隧道這邊那些開闊的泥岸上。

“汙泥上此起彼落冒著藍色火焰,很像聖誕布丁上的微弱火焰。有些卑微的人類形體縮成一團依偎在這些噴發的沼氣旁照明或取暖。

“而後,我開始擔心金星和水星是不是永遠不打算離開這條陰暗的流水大道,眼前的水道卻變開闊了,我們來到一處真正的登陸平台……從隧道巖壁裏開鑿出的寬敞石階,兩側的火炬大放光明。水星系了船纜,金星扶我走下不住晃蕩的船只。我走上台階朝面前的黃銅大門前進,他們倆則是一動不動,默不吭聲地留守船上。

“威爾基,階梯兩側的巖石上都雕刻了巨型埃及雕像,門上有更多雕刻圖案。很像你在大英博物館能看到、如果是在冬夜接近閉館時間獨自一人漫步其間會毛骨悚然的那種。有人身狼頭或人身鳥頭的黑色銅像,也有握著棍棒、令牌或彎鉤的形體。寬敞玄關上的石材門楣雕刻著那種一般稱之為象形文字的圖畫文字,就是你在那些描寫拿破侖在尼羅河沿岸探險的書本插圖裏的方尖塔上可以看見的圖案。那很像兒童書寫的文字,有很多雕刻出來的彎曲線條、禽鳥和眼珠子等,鳥類的體形千奇百怪。

“兩個高大魁梧、沉默無語,卻是活生生的黑人——我走過他們身邊時,腦海裏浮現‘努比亞人[1]’這個詞——就站在兩扇巨大門板旁。我一走近,他們立刻為我開門。他們身上穿著黑色袍子,粗壯的手臂和胸膛都裸露出來,手上都拿著看來是鐵鑄的古怪彎鉤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