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寒冬來勢洶洶,到了11月,蓋德山莊周遭的樹木全蛻去了黃葉。冷天也把狄更斯從他的夏日小屋趕回他在大屋子裏那間有綠瓷壁爐與熊熊爐火的書房,凋落了他花園裏所有的天竺葵,並且在我居住的倫敦市那些低矮灰暗建築物與街道上方籠罩了一層行色匆匆、低掛天邊的灰暗雲朵。

隨著冬季來到,狄更斯和我各自忍受一波波劇烈發作的宿疾。狄更斯繼續對抗他的火車意外事故後遺症,經常感到倦怠,外加從小就困擾他的腎臟疼痛,以及9月在法國“中暑”造成的左半身麻痹。很明顯他的健康已經亮起紅燈。我跟狄更斯看同一位醫生,也就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法蘭克·畢爾德,雖然畢爾德鮮少論及狄更斯的病情,但我隱約嗅到他的憂心。

我也有我自己的困擾,包括劇烈的風濕症與伴隨而來的疼痛、眩暈、關節痛,以及因為我無法減低食量導致連自己看著都覺惡心、日漸發胖的體態,再者就是脹氣、抽筋、各種消化不良症狀和嚴重心悸。好像沒有人知道狄更斯的問題,但全世界似乎都知道我的病痛。有個法國人通過我的出版商轉交一封信給我,說:“盡管所有人都認為你死了,我還是跟人打賭十瓶香檳你還在人世。”如果我一息尚存,他懇求我告知他這個事實。

那年秋天我寫信給我母親:

一轉眼我已經年屆四十(事實上,我1月就滿四十一歲了),蒼蒼白發日漸稀疏……風濕和痛風已經是長期以來的熟悉敵人,我可憎的肥胖身材讓我臃腫又遲緩,中年最難以忍受的征兆在我身上迅速開疆拓土。

然而,我告訴她,我並不覺得自己老。我沒有因循守舊的習慣,沒有難以動搖的偏見。

親愛的讀者,我還沒說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

我的母親哈麗葉·格迪斯遇見我的畫家父親威廉·柯林斯時,他們倆年紀都在二十五六歲。我母親的家族也出過不少藝術家,她和兩個妹妹都持續作畫,其中一個妹妹甚至進了倫敦皇家學院。哈麗葉·格迪斯和我父親在我父親的藝術家朋友為他們的女性朋友舉辦的舞會上相遇,之後相約在他們那個年代的倫敦見了幾次面。1821年他們確認彼此都沒有發展出其他關系,來年就在愛丁堡成了婚。他們婚後不到一年半我就出生了,也就是1824年1月8日。我弟弟查理出生在1828年1月。

詩人撒姆爾·柯立芝是我父親的朋友,我清楚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柯立芝來到我家,當時我父親不在家,他淚漣漣地向我母親泣訴他的鴉片癮頭日益嚴重。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或聽見成年男人哭泣,他啜泣得太激烈,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我母親對他說的話:“柯立芝先生,不要哭。如果鴉片真的對你有好處,那麽你就一定要服用,你為什麽不去找一點兒來用呢?”

最近幾年來我數度為自己對鴉片的依賴流下傷心的眼淚時,總會想起我母親當年說的那番話。

那天我母親說完那番話後不久,我父親就回到了家裏,我記得當時柯立芝用他沙啞的嗓音對我父親說:“柯林斯,你太太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女性!”

我母親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但我父親是個偉大的藝術家,也是傑出人士。我的教名威爾基就是從他的朋友尊貴的大衛·威爾基爵士來的。威爾基爵士是我父親求學時代的同窗好友,據說我出生後不久他把我抱起來,端詳我的眼睛,宣稱:“他眼力好。”這話似乎意味著我會繼承我父親的衣缽(套用藝術圈的語詞),可惜——我們很快就會聊到——事情不是那麽回事。我弟弟查理才是那個遺傳到強烈藝術特質的孩子,後來也獲選承襲父志。

我父親是個傑出人士,結交很多社會精英。年幼時的我——一個大眼睛、性情溫和、前額高突的孩子——覺得華茲華斯家族、柯立芝、羅伯特·騷塞和沃爾特·司各特爵士這些人跟我們熟識、經常出入我們家是很尋常的事。我父親不但接受諸如弗朗西斯·錢特裏爵士、紐卡斯爾公爵、羅伯特·皮爾爵士、托馬斯·勞倫斯爵士、湯瑪士·希斯科特爵士、湯瑪士·巴林爵士、喬治·波特蒙爵士、利物浦閣下這些尊貴人士的委托作畫,也經常跟他們往來。

當然,我父親跟那些大人物相處的絕大多數時間我母親的確都不在場。我相信我父親絕不會認為我母親或查理和我,會讓他沒面子,但他確實喜歡在自家以外的地方跟那些社會賢達相處。他會定期寫信回家,而且經常在描述他離家那幾天或幾星期裏發生的趣事或遇見的人之後,補上幾句附言。比如我最近整理我母親的文件時看到的這一段:

雖然我周遭圍繞著友善的朋友、活潑的少女,日子過得無比快活,我還是忍不住想家。我自以為是地認為你應該會為我過著這種清閑生活感到開心,也覺得這種生活可以讓我更健康,所以我決心盡情享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