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呃,狄更斯!別提這個,呃,呃,別提那……那無趣的《我們共同的朋友》!不!是,呃,是……《大衛·科波菲爾》,老天!我對天發誓,熱情和趣味,呃,啊,難以形容地融合在一起,是真的……不,真的,狄更斯!……是《大衛·科波菲爾》!深深打動我,呃,太令我贊嘆!可是從藝術價值,呃,你也知道……我——不,狄更斯!老天!——讀過偉大時代的一流作品……那本書我完全無法理解。別人怎麽看它……呃……它是怎麽寫出來的……呃……一個人怎麽能……呃……嗯!那本書把我給悶壞了,多說無益。”

我們的神秘嘉賓一面說話,一面用他的印花手帕擦抹他直冒汗的蒼白大額頭,又抹抹開始冒出淚液的濕潤眼睛。

當然,我們的神秘嘉賓正是知名悲劇演員威廉·麥克雷迪和他的新任妻子希西兒。

親愛的讀者,我希望、我祈禱在這本回憶錄遙遠時空另一端的你此時不會陷入沉默,因為如果你的時代已經遺忘威廉·麥克雷迪,那麽渺小的威爾基·柯林斯的姓名和作品又怎麽能流傳下去呢?

麥克雷迪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受矚目的悲劇演員,是繼傳奇演員愛德蒙·金恩之後最偉大的演員。而且根據很多人的看法,他精妙的詮釋能力與細膩的敏感度更是超越金恩這個莎翁劇場巨擘。麥克雷迪數十年來稱霸英國舞台最膾炙人口的角色就是那出不能直呼其名的戲劇裏的麥克白,再者就是李爾王。麥克雷迪出生於1793年,如果我計算正確的話,麥克雷迪在舞台上站穩腳跟、成為家喻戶曉的演員和社會上的知名人物的時候,年輕的狄更斯(當時以筆名博茲發表《匹克威克外傳》而初次嶄露頭角)還只是個做演員夢的小夥子。麥克雷迪在舞台上對痛苦與自責等情緒的獨到掌控——通常犧牲了當時莎翁戲劇演員散發的那種高尚或不凡特質——強烈引起擁有那方面能力的狄更斯共鳴。

如同狄更斯,麥克雷迪也是個復雜、敏感又自相矛盾的人。盡管他跟狄更斯一樣表面上一派篤定,但根據那些最了解他的人的說法,私底下的他經常滿腹疑惑。他跟狄更斯一樣以自己的職業為榮,卻也(狄更斯偶爾也會)有種不安全感,擔心這樣的職業沒辦法讓他成為真正的紳士。不過,1830年起,前途看好的狄更斯和他的朋友麥克雷迪、福斯特、畫家丹尼爾·麥克萊斯、作家哈裏森、畢爾德和律師密頓等人組成了精英團體,他們的才華與雄心壯志在我們小小的英格蘭島上可謂前無古人。

在這些人之中,麥克雷迪的知名度最高,直到後來被狄更斯超越。

連續很多年的時間(其實是幾十年),年輕的狄更斯一直以局外人的觀點撰寫贊譽有加的評論。他跟他的共同創作者兼編輯福斯特特別稱頌麥克雷迪令人耳目一新的《李爾王》,因為超過一個半世紀以來觀眾只能忍受內赫姆·泰特改編的糟糕透頂的“圓滿結局”版本。麥克雷迪不但恢復了這部莎翁名作真正的悲劇面貌,也讓“愚人”這個角色重新回到《李爾王》。這神來之筆的愚人搶救行動觸動了狄更斯的心弦,讓他仿佛是被錘子擊中的鐘。我曾經查閱狄更斯對這件事的評論,他除了將“愚人”重新出現譽為李爾王這個盛氣淩人的角色面前一個“突出且巧妙的調和劑”,還興奮異常地盛贊麥克雷迪的版本“無與倫比”。他說:

那被毀壞的完美作品裏的精神、靈魂和智慧,以及崩壞過程中的各階段面貌,都赤裸裸呈現在我們眼前……那份柔情、那種怒氣、那股瘋狂、那波悔恨與哀傷,都環環相扣,被一條鎖鏈串聯起來。

1849年美國當紅莎翁名劇演員埃德溫·福裏斯特——他曾經是麥克雷迪的好友,也曾經受益於麥克雷迪的無私指導——造訪英國,公開抨擊麥克雷迪演繹的哈姆雷特,甚至批評我們這位偉大的英國演員在舞台上矯揉造作,念起台詞像個忸怩作態的紈絝子弟。後來福裏斯特在英國僅剩的幾場表演裏沒有受到觀眾善待。英國人嘲笑他的麥克白用難以入耳的美國腔朗誦莎翁的不朽對白。同一年5月,麥克雷迪走訪美國——過去他也曾造訪美國,觀眾的反應還算熱情——沒想到波士頓和紐約那幫子人,包括死忠的莎士比亞迷、一般觀眾以及邪惡的不良分子,竟然對在舞台上演出的他丟擲臭雞蛋、椅子、貓屍以及其他更惡心的物品。有不少美國觀眾出聲為麥克雷迪辯護,卻有更多幫派分子組織起來打擊麥克雷迪和所有與莎翁相關的英國優勢與霸權。結果在1849年5月10日紐約市掀起有史以來最血腥的一場暴動。在整起事件中,約有一萬五千人在那家叫艾斯特廣場的劇院附近各自投入親麥克雷迪或反麥克雷迪陣營。市長和州長都慌了手腳,趕緊召集美國人稱為“國民警衛隊”的民兵部隊前往鎮壓。部隊朝暴民開槍,造成二三十名市民橫死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