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時值5月,我們在狄更斯的阿爾卑斯式小屋,感覺舒適極了。

熬過濕冷的遲來春季,5月底突然陽光明媚,花朵、樹木、綠地、和煦的白天、變長的黃昏、柔和的香氣和適合睡眠的溫柔夜晚。我的風濕性痛風大幅改善,鴉片酊的劑量降到兩年來最低。我甚至考慮停止每周四的拉薩裏王國之行。

這天晴空萬裏,我坐在小屋二樓享受著從敞開的窗子吹拂進來的徐徐春風,對狄更斯述說我新書的局部故事。

我用“述說”這個詞是有原因的。雖然我那四十頁的大綱和故事梗概就擺在我膝頭,可是狄更斯沒辦法讀我的字。我的手稿一直有這個問題,我聽說負責處理我小說手稿的排字工人常會大聲尖叫,直嚷嚷著要辭職不幹。我手稿的前半部分情況更嚴重,因為那個階段我通常寫得比較倉促,塗塗改改,重寫在紙頁上任何空白處,更會代換字詞,直到所有字母擠成一團,不是一團暈染的墨水,就是狂亂的線條、箭頭、指示符號和粗暴的塗畫。坦白說,鴉片酊恐怕也難辭其咎。

我用“局部故事”也經過考慮。其實我還沒決定故事要如何收尾,但狄更斯想先聽聽故事前三分之二的大綱。我們已經說好,6月我再把整篇小說的大綱讀給他聽,屆時他才會決定要不要在他的《一年四季》連載我的《靈蛇之眼》(或《蛇眼》)。

因此,在1867年5月底這個美好的日子,我花了一小時又讀又說,告訴狄更斯我下一本小說的梗概。狄更斯果然值得敬佩,他聽得非常專注,甚至沒有提出問題打斷我。除了我的聲音,周遭只有偶爾駛過底下公路的馬車,小屋兩側清風拂過樹梢的聲響,以及蜜蜂的嗡嗡聲。

我念完以後放下手稿,從小屋常備的冰鎮玻璃瓶倒出一杯開水,灌了一大口。

經過幾秒的沉默,狄更斯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叫道:“親愛的威爾基!這故事太棒了!很狂野,卻又夠生活化!裏面充滿出色人物,隱含精彩謎團!還有剛剛最後那個轉折,哇,徹底出乎我的意料。親愛的威爾基,像我這樣的文壇老戰將可是沒那麽容易吃驚的!”

“確實。”我害羞地應道。我總是渴望聽到狄更斯的贊美,此時他那些肯定話語跟我每日服用的藥劑一樣,暖洋洋地流遍我全身。

“我們的雜志一定要連載這本書!”狄更斯又說,“我預測它帶動的銷售量會超越過去我們連載過的所有小說,包括你那本精湛的《白衣女人》在內。”

“但願,”我客氣地說,“你不想先聽完最後那一部分大綱再決定要不要買這本書嗎?我還沒收攏那些零星細節,比方說那場罪行的重現。”

“沒這個必要!”狄更斯說,“雖然我非常期待未來一兩周內聽你告訴我最後結局,但我已經知道這篇故事妙不可言。情節太出人意表!敘述者本身竟然不知道自己就是罪犯!太好了,親愛的威爾基,可圈可點!我說過了,很少有作家的巧妙布局能讓我這麽贊嘆!”

“謝謝你,查爾斯。”我說。

“我能不能提出幾個問題,或做幾個小小建議?”說著,狄更斯在敞開的窗子前來回踱步。

“當然!當然!”我說,“你不但是我在《一年四季》的編輯,我們也共同創作一起編故事這麽多年。故事進行到這個階段,我很需要你的點撥與加持。”

“那好,”他說,“首先是關鍵情節的轉折。我們的主角弗蘭克林·布萊克有可能在鴉片酊——雖然是被人偷偷下藥——和印度教變戲法的人的催眠雙重影響下去偷鉆石嗎?這樣會不會太巧合?我的意思是說,他在草坪上遇見的那些印度教徒不可能知道我們的……另外那個人姓什麽?”

“誰?”我問。我拿出鉛筆匆忙地在手稿背面抄寫筆記。

“那個最後死的時候腦筋糊裏糊塗的醫生。”

“坎迪先生。”我說。

“是啊!”狄更斯說,“我的意思是說,那天晚上在莊園裏不經意遇見的那些印度教徒不可能知道坎迪先生惡作劇把鴉片酊偷偷摻到布萊克的酒杯裏,對吧?”

“嗯……”我說,“應該不知道。不,不可能知道。”

“所以說,他既然不知情地喝了鴉片酊,卻又被神秘的印度教徒催眠,這樣會不會稍嫌疊床架屋?”

“疊床架屋?”

“親愛的威爾基,我是說,只需要其中一個條件,就足以讓布萊克半夜起來夢遊進行偷竊,不是嗎?”

“呃……嗯……好像是。”我邊說邊記。

“再者,如果可憐的布萊克先生從他愛人的梳妝台偷走鉆石是為了保護那顆鉆石,而不是因為受到邪惡的印度教徒擺布,這樣讀者不是會有更豐富的想象空間嗎?”

“嗯……”這樣一來我的大驚奇就變成某種離奇的巧合了。不過應該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