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兩小時後我回到另一家鴉片館,默默等待。

我運氣好還活著。畢竟我剛剛全身赤裸大呼小叫地跑過碼頭後方藍門綠地最兇險的貧民窟,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奔向何方。不過,那個時間點本來就很冷清(在雪花紛飛的1月的嚴寒清晨,就連惡棍也躲在屋子裏睡覺),更何況,再怎麽兇狠的人,看見滿手鮮血鬼哭鬼叫的瘋子,只怕也會退避三舍。這就足以說明為什麽我倉皇逃命的過程中碰見的第一個人恰恰就是正在廉價住宅區巡邏的警探。

警探也被我的模樣和舉止嚇到。他從腰間拔出灌過鉛的短警棍,我猜如果我多跟他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他就會一棍把我打暈,扯著我的頭發把我拖近距離最進的警局。

他聽我說完後問道:“你剛剛說什麽?你是說……‘黑徹利的屍體’嗎?是希伯特·黑徹利嗎?”

“前警督希伯特·黑徹利,目前是私家探員。沒錯,警督。他們掏出他的內臟,掛滿整間地窖。哦,天哪!哦,上帝!當時他受雇於我,不是菲爾德,那是不公開的。他是菲爾德探長的私家偵探,那是公開的。”

警探搖晃我的身體:“怎麽又扯到菲爾德探長?你認識菲爾德探長?”

“我認識,當然認識。”我說完笑了笑,然後又哭了。

“你是誰?”這位留著濃密八字胡的警探問道。他的深色安全頭盔上覆蓋了一層白色雪花。

“威廉·威爾基·柯林斯,”我冷得牙齒直打戰,“在我的幾百萬名讀者心目中我是威爾基·柯林斯,我朋友和其他所有人都喊我威爾基。”我又呵呵傻笑。

“沒聽過。”那警探說。

“我是查爾斯·狄更斯先生的朋友兼合作夥伴。”我說。我的下巴抖得太厲害,“合作夥伴”這四個字說得含糊不清。

警探就讓我光溜溜站在刮風下雪的戶外,警棍啪啪啪地拍著另一只手的掌心,兩眼專注地打量我,帽檐底下那雙眉毛之間擠出一條深溝。

“好吧,跟我來。”說著,他抓住我傷痕累累的蒼白手臂,拉著我走進排屋區。

“外套,”我牙齒猛打戰,“或毛毯,什麽都好。”

“馬上就到,”警探說,“馬上。走快點,快。”

我想象他要帶我去的那間警局裏有個大壁爐,爐火燒得正旺。我被警探抓住的上臂不住顫抖,我又悲從中來。

他沒有帶我到警局。我依稀認得他帶我去、推著我往上爬的那道衰朽樓梯和玄關。我們進到屋裏,我認出那個繞著我打轉的幹癟婦人。她的鷹鉤鼻從破爛的黑色頭巾裏突伸出來。

“薩爾,”警探說,“把這位……紳士……安頓在暖和的地方,給他找些衣裳,虱子愈少愈好,不過也無所謂。別讓他走掉,叫你的馬來人看住他。”

煙鬼薩爾點點頭,在我身邊蹦蹦跳跳,還用長指甲戳戳我裸露的腹脅和發疼的肚子。“警探大人,我見過這人。以前光顧過我這兒,就在那邊那張床上抽大煙,是真的。有一天晚上菲爾德探長把他帶走。在那之前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是跟希比·黑徹利和一個聽說很重要的人物一起來的。那時這家夥多了不起似的,真的,繃著個臭臉,戴著一副現在沒看見的眼鏡,隔著那只又肥又小的鼻子瞧扁我。”

“那個重要人物是誰?”警探問道。

“叫狄更斯,寫《匹克威克》那人,是他沒錯。”薩爾興奮地叫嚷,仿佛花了好大工夫才從她被鴉片熏糊塗的腦袋裏挖出這些信息。

“看住他,”警探咆哮道,“幫他找些衣裳,就算要派你那個白癡手下出去也得給我找來。叫那個馬來人盯住他,別讓他跑掉。讓他待在你燒著一塊煤炭那個小爐子旁,在我趕回來之前別讓他凍死。聽見了嗎?”

那老太婆悶哼幾聲,接著又呵呵笑。“我沒看過男人的老二和卵蛋縮成那副德行。警探大人,你呢?”

“照我的話做。”警探說完轉身離開,一陣冷風順勢撲進來,像死神的呼吸。

“親愛的,衣裳還合身嗎?”薩爾問。此時我坐在她煙館客廳後側的空房間裏。有個臉上有宗教疤痕的大塊頭馬來人坐在門外看守。這裏的窗子遮了百葉,還用釘子釘牢,只是,即使在這個1月的冷天裏,泰晤士河的臭氣依然伴隨著陣陣寒風鉆了進來。

“不合身。”我答。襯衫太小太臟又太臭,粗厚的工人長褲和外套氣味也好不到哪兒去,穿在身上更是讓我發癢。我感覺得到有小蟲子在衣服裏鉆來動去。我沒有內衣,也沒有襪子。她給我的那雙舊靴子比我的腳大上一半。

“你有那些衣服就該偷笑了,”薩爾那瘋女人呵呵笑道,“如果不是老阿喜兩天前突然在這裏翹辮子,沒人來收拾他的東西,你現在哪兒來的衣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