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到了11月,狄更斯在近百名好友面前試演他的謀殺案。

過去一年來狄更斯持續跟查培爾公司協商另一回合的朗讀巡演合約,狄更斯稱之為他的“告別系列朗讀”。查培爾公司提議七十五場表演,但病情日益加重、體力漸已衰弱、症狀幾乎每天加重的狄更斯卻堅持要辦一百場,索價八千英鎊。

跟他交情最久的朋友福斯特向來反對舉辦朗讀會,因為朗讀會確確實實幹擾狄更斯的創作,也給他帶來疲倦、虛弱和疾病。福斯特直言不諱地告訴狄更斯,以他目前的健康狀況,辦一百場朗讀會根本就是自殺行為。畢爾德和過去一年來狄更斯更常看的另一位醫生完全同意福斯特的見解。就連靠這些朗讀會留在狄更斯身邊的多爾畢都覺得現階段不適合舉辦朗讀會,一口氣辦一百場更是極不可取的做法。

狄更斯的家人、朋友、醫生和一些他信賴的人都不贊成他把南希謀殺案放進告別朗讀會裏。其中有些人,比如威爾斯和多爾畢,直覺認為那段情節太驚悚,不適合狄更斯這樣聲名卓著又備受愛戴的作家。

其他大多數人,比如畢爾德、波希、福斯特和我,都認為那場謀殺會要了他的命。

狄更斯卻倔強地認為,未來旅途與演出的勞累,更別提每天搭火車的精神折磨,套句他對多爾畢說過的話,都是“我心靈的慰藉”。

除了我,沒有任何人了解狄更斯的心情。我知道狄更斯是某種男版女妖,他不但要在這些朗讀會上用個人的催眠力量掌控數百數千人,更要從那些人身上吸取精力。如果不是有這種需求與能力,我相信狄更斯多年以前就已經死於他罹患的各種疾病了。他是個吸血鬼,需要公開活動和觀眾來汲取他苟延殘喘另一天的精力。

於是他跟查培爾敲定一百場八千英鎊的條件。狄更斯的美國巡演——他告訴過我他累得幾乎虛脫——原本排定八十場,其中幾場因故取消,最後總共表演了七十六場。凱蒂告訴過我(在我們10月29日見面之前很久),狄更斯在美國的辛勞總共賺進了二十二萬八千美元,還得扣掉在美國將近三萬美元的開銷,主要是旅費、場地費、住宿費以及給美國經紀人提克諾和費爾茲百分之五的傭金,以及出發前在英國的六百一十四英鎊初步開銷,當然還有多爾畢的三千英鎊傭金。

這麽說來,1867年底到1868年狄更斯美國巡演的收入應該是一筆可觀的數目,對我們其他作家來說都是很大一筆財富。可是他把巡演時間排在美國內戰結束短短三年後,戰爭使得美元大幅貶值,到了1868年初夏,美元還沒回升到早期的正常匯率。凱蒂告訴我,如果她父親直接把賺來的美元拿來投資美國債券,等美元彈升到舊有水平,他的收入就相當於三萬八千英鎊。相反地,他付了百分之四十的關稅把他的美元換成黃金。“我的收入,”狄更斯對他女兒誇口道,“只差一百鎊就有兩萬英鎊。”

了不起,可惜不足以反映巡演過程中那些奔波、操勞、疲憊和他創作力的耗損。

所以說,或許這回他跟查培爾的合作除了理論上的吸血鬼需求,恐怕也是貪婪作祟。

或者他想借著朗讀巡演結束生命。

親愛的讀者,坦白說我不但想到了最後這一項可能性,也覺得這個假設很合理,卻深感不解。此時的我一心一意想親手殺死狄更斯,但我也可以順水推舟幫他自殺,省得弄臟一雙手。

早在10月6日,狄更斯就已經在他最喜歡的場地聖詹姆斯廳展開巡演,只是當時還沒加入謀殺情節。他知道巡演期間會有一段空當,因為全國性大選將在11月舉行,競選期間他的巡演被迫中斷,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屆時候選人勢必火力全開,根本租不到合適的禮堂或劇院。眾所周知,狄更斯支持的是威廉·格萊斯頓與自由黨,只是,那些親近他的朋友都知道,他支持格萊斯頓純粹是因為他討厭保守黨的本傑明·迪斯雷利,而非他對自由黨期待很高,覺得他們可以實現他在小說與論著裏或在公開場合提倡的各項改革願景。

然而,就連那幾場比較輕松、沒有謀殺情節的朗讀會——倫敦、利物浦、曼徹斯特,再回倫敦,然後布萊頓、倫敦——都讓他付出了極大代價。

10月初多爾畢曾經告訴我,“老大”面對新一波巡演神采奕奕,歡欣鼓舞。可是實際巡演兩星期後,多爾畢也承認他敬愛的老大夜裏輾轉難眠,經常無端陷入重度憂郁,踏上火車就心驚膽戰,車廂任何的輕微震動或轉彎,都會讓“老大”驚恐地高聲呼救。

畢爾德醫生更擔心的是,狄更斯的左腳又腫起來了,這通常代表更嚴重的病症。他腎臟疼痛與便血的老毛病也都卷土重來,而且更為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