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的劇本《黑與白》於1869年3月29日星期天首演。我緊張萬分地在後台踱步,慌亂到無法根據笑聲與掌聲的有無判斷觀眾的反應。我只聽見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動,以及脈搏在我發疼的太陽穴砰砰作響。整出戲精心計算過的九十一分鐘過程中,我的胃頻頻作嘔。九十一分鐘不會太長惹觀眾生厭,又不至於短到讓觀眾覺得吃虧,這都出於那個可惡、陰魂不散的費克特的算計。我用從費克特那裏學到的辦法,叫簾幕拉起前幫費克特端盆子那孩子也端著盆子跟著我。第三幕結束前我被迫使用了好幾次。

我躲在布簾後面偷窺,看見我家人和朋友擠在作家包廂裏。凱莉穿著她擔任家教那家雇主渥德夫婦送給她的新禮服,看起來特別嬌美。此外還有我弟弟查理和他太太凱蒂;畢爾德和他太太;雷曼夫婦;代我出席我母親葬禮的威廉·亨特等人。在底下靠近舞台的大包廂裏有狄更斯和他那些沒有流浪到澳洲或印度或獨自流放(凱瑟琳)的家人,包括喬吉娜,他女兒瑪麗,他兒子查理夫婦,他兒子亨利(從劍橋休假回來),等等。

我沒勇氣看他們的表情,只好懦弱地縮回後台,端盆子的男孩手忙腳亂地跟著我。

終場的簾幕總算垂落,阿代爾菲劇院爆出熱烈掌聲,費克特帶著他的女主角夏綠蒂·列克萊克出去謝幕,再招手要所有演員一起上台。所有人都笑盈盈的,如雷的掌聲絲毫沒有減弱,我聽見“作者!作者!”的呼喚聲。

費克特到後台帶我出去,我踏上舞台,盡最大努力表現得謙虛又沉著。

狄更斯站著,顯然在帶領全場觀眾激烈地鼓掌。他戴著眼鏡,因為太靠近舞台,鏡片反射出聚光燈光線,他的眼窩變成兩圈藍色火焰。

這出戲一炮而紅,大家都這麽說。隔天的報紙恭喜我——總算——找到戲劇成功的完美公式,因為我精通了(套句他們的話)“簡潔、緊湊又充滿激情的結構”。

《禁止通行》連演六個月,我覺得《黑與白》完全可以連續爆滿一整年,或許一年半。

可是三星期後,觀眾席像麻風病人的臉一樣,開始出現缺損。六星期後,費克特和全體演員對著半空的劇院傳情表意。全劇演出六十天後黯然落幕,還不及粗糙得多的合作產品《禁止通行》的一半。

我認為罪魁禍首是那些蠢牛般的英國觀眾。我們把純潔的珍珠擺在他們腳邊,他們滿腦子卻只想著那腐臭的牡蠣肉。再者,我(以及某些法國報紙)覺得《黑與白》有太明顯的“湯姆叔叔情結”,這都要怪費克特一開始提供的那些劇情元素。19世紀60年代早期的英格蘭一如在那之前不久的美國,神魂顛倒地迷上《湯姆叔叔的小屋》[1],任何人只要有件破爛的晚禮服,都看過那部戲至少兩次。可惜風頭一過,人們對奴隸制度與它的殘酷本質不再感興趣,美國內戰之後更是明顯。

與此同時,費克特承諾的“成功”幾乎把我送進馬歇爾希債務人監獄(盡管馬歇爾希監獄幾十年前已經關閉,部分建築物已拆除)。他承諾會為《黑與白》找到“多金的贊助人”,事實上他心目中的主要人選是我。而我也千依百順,默默挹注了大筆資金支應各種開銷、演員薪資、布景畫家費用、音樂家酬勞等等。

我也借了愈來愈多錢給那個永遠無力償債(卻始終揮霍度日)的費克特,得知狄更斯也是費克特豪奢生活的資助人,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安慰(如今我知道狄更斯總共借給費克特超過兩萬英鎊)。

《黑與白》演出六十天後落幕,費克特聳聳肩,又去物色新的演出機會,我卻收到賬單。等我終於堵到費克特,問他什麽時候還我錢時,他用他那幼稚的狡詐說道:“親愛的威爾基,你知道我愛你。如果不是因為我堅定地相信你也愛我,你覺得我還應該這麽愛你嗎?”

他的回應讓我想到我仍舊持有可憐的黑徹利的手槍,裏面還有四發子彈。

當時母親的遺產、《月亮寶石》和其他創作的收入已經幾乎耗盡,為了支付賬單,讓自己擺脫接踵而至的債台高築窘境,重建經濟安全,我做了所有作家面臨這種緊急狀況時都會做的事:服用更多鴉片酊,每晚注射嗎啡,喝更多葡萄酒,更常上馬莎的床,並且開始創作新小說。

《黑與白》首演那天狄更斯從座位上跳起來鼓掌,可是一個月後他的朗讀巡演卻讓他不支倒地。

在布萊克本的時候他覺得頭昏眼花,到了博爾頓他腳步踉蹌險些摔倒。幾個月後我不經意間聽到他對他的美國朋友詹姆斯·費爾茲說:“……只有奈莉發現我腳步不穩、視線模糊,也只有她敢告訴我。”

奈莉就是愛倫·特南,由於四年前她在斯泰普爾赫特斯受了點輕傷,狄更斯有時候還稱呼她“病人”。如今他才是病人,而她偶爾會陪著他巡演。這個消息挺有意思,男人走到桑榆暮景,自己的年輕愛人變成看護,這是多麽難堪的終極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