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10月初狄更斯邀請我在費爾茲等人回波士頓之前到蓋德山莊小住幾日。我已經一段時間不曾受邀到蓋德山莊過夜了。事實上,自從狄更斯在3月我的《黑與白》首演那天晚上表現出熱情支持之後,我跟他之間鮮少談話,即使有也很客套(相較於我們早些年的親密關系更是如此)。盡管我們仍然在寫給對方的信裏簽署“你的忠實朋友”,我跟他之間的友情似乎所剩無幾。

搭火車前往蓋德山莊途中,我盯著窗外,一面揣測狄更斯這次邀請我的真正理由,一面尋思該說些什麽能讓狄更斯吃驚的話。我很喜歡看狄更斯驚訝的表情。

我可以敘述我四個月前6月9日的樓頂城奇遇,當時他跟費爾茲、多爾畢和艾丁格在警探保護下逛貧民窟。但那會泄露我的秘密(何況我該怎麽跟他解釋那天晚上跟蹤他前半段行程的事)。

我當然也可以說說我剛出生的女兒瑪麗安想必十分可愛的怪表情、她的牙牙學語和其他那些不值一提的嬰兒趣事,讓狄更斯、費爾茲夫婦和任何這周末在蓋德山莊做客的人驚呼連連。但那肯定也會泄露太多我的私事(狄更斯和他那些隨員與食客對我的事情知道得愈少愈好)。

那麽還有什麽事可以逗他?

我幾乎確定會告訴大家我的書《夫婦》進展多麽順利。如果當時只有狄更斯在場,也許我會告訴他海麗葉(卡羅琳)·克羅太太幾乎每個月寫信給我,巨細靡遺地描述他們夫妻如何失和,她那個水電工廢物丈夫又如何對她拳腳相向。那些都是一流的數據,我只要把那個文盲水電工廢物丈夫換成牛津運動員。仔細一想,這兩種男人之間其實也沒多大差別。卡羅琳被打或被鎖在地窖裏的遭遇都馬上變成我那個出身高貴卻遇人不淑的女主角的困境。

還有呢?

如果我跟狄更斯獨處時間比較長,或者我們找回了過去的親密感,那麽我可以跟他聊聊6月9日深夜那位訪客的事,那是整整四年前他在斯泰普爾赫斯特事故現場從殘骸堆中救出來的年輕人愛德蒙·狄更森。

狄更森這個無禮小子不但霸占了我書桌後方的寫字椅,把他的臟靴子放在我拉開的抽屜上,更不知如何上樓闖進我臥房,打開上鎖的衣櫥,把另一個威爾基用他緊密的斜行字體抄寫、記錄我那些黑暗國度諸神夢境的八百頁文稿拿了下來。

“你這樣闖進來是什麽意思?”我怒氣沖沖問道。我原本試圖裝出權威的命令口氣,不過由於我即使穿著披風外套,仍然像個落湯雞,身上的雨水已經在我自己的書房地板和波斯毯蓄積多處水窪,因此我的氣勢可能打了些折扣。

狄更森笑了笑,交還我的座位(卻沒有交還手稿)。我們倆繞著桌子移動,像在新庭區酒館裏械鬥的敵對雙方。

我坐進我的寫字椅,關上下層抽屜。狄更森問也不問就坐進訪客椅。我的外套在屁股底下發出咕嘰水聲。

“恕我冒昧,你看起來真是慘兮兮。”狄更森說。

“無所謂。把我的東西還來。”

狄更森看看他手裏那沓紙,露出誇大的驚訝表情:“你說你的東西,柯林斯先生?你明知那些黑暗國度夢境和這些手稿都不屬於你。”

“當然屬於我,而且我要拿回來。”我從外套口袋掏出黑徹利的手槍,把它沉重的槍托或握把或槍柄或管它叫什麽的底部架在書桌上,用雙手把緊繃的擊錘往後拉,直到它哢嗒一聲就定位。槍口正對狄更森胸口。

那個討人厭的小子又笑了。我再次看見他那一口詭異牙齒。1865年聖誕節我見到它們的時候還很潔白健康。到底是蛀掉了呢?還是故意銼磨得又短又尖?

“柯林斯先生,這些是你寫的嗎?”

我遲疑了。兩年前的這天晚上祖德見到了另一個威爾基,他派來的特使肯定知道那件事。

“我要收回那些稿子。”此時我的手指已經扣在扳機上。

“如果我不肯還,你會開槍嗎?”

“會。”

“柯林斯先生,你為什麽要那麽做呢?”

“也許是為了確定你不是你假扮的那個幻影。”我輕聲說。我累極了。我目睹狄更斯在庫林墓園宴請賓客好像是幾星期以前的事,而不是短短十幾小時前。

“哦,如果你開槍打我我會流血,”狄更森用無限久以前在蓋德山莊惹惱我的那種叫人抓狂的歡樂口氣說道,“還會死,只要你槍法夠準。”

“夠準的。”我說。

“可是何苦呢,先生?你明知道這些文件屬於主人。”

“‘主人’指的是祖德?”

“還能有誰?我一定會帶走這些文稿,我寧可面對你三步之遙的槍彈,也不願意惹惱一千倍距離外的主人。不過,既然你占了上風,我離開前你有沒有什麽想問的?”